李宁市的天,像一块被反复搓洗褪色的破旧蓝布,勉强悬挂在高楼切割出的狭窄视野顶端。紫红与青灰的云涡缓慢旋转,透不下一丝鲜活的阳光。城市在一种低频率的、持续不断的嗡鸣中轻微震颤,那是时空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也是潜藏暗处的恶意滋长的背景音。
“文枢阁”地下二层,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得粘稠而缓慢。旧纸墨香依旧,却再也无法掩盖那股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的、令人心神不宁的焦灼。工作台上,那幅始终展开的《文脉图》不再仅仅是地图,更像是一张实时显示城市生命体征的危重病人监护仪。代表“残音阁”的区域,那片被“焚心之音”灼烧过的焦黑痕迹边缘,依旧不时闪过一丝余烬般的、令人心悸的红芒,无声地提醒着那场战斗的惨烈与未尽的危机。而此刻,更令人不安的,是图卷东南角,那片原本象征着大地丰厚馈赠与稳定生机的土黄色光域——“穑园”节点。
那土黄色的光芒,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其醇厚温暖的色泽,变得浑浊、灰败,如同清澈的泉水被倾入了大量泥沙,迅速变得黯淡无光。光芒的中心,一个针尖大小的灰白色斑点正在顽固地扩大,边缘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晕染出令人极不舒服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涟漪。这变化并非“残音阁”那种狂暴的、濒临爆炸的躁动,而是一种更阴险、更彻底的“坏死”——一种生机被强行抽离、土地灵性被玷污、万物生长规律被强行逆转的缓慢死亡。
软榻上,温馨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她眉心的紫金色光点黯淡如即将燃尽的星火,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彻底融入周围的黑暗。与司命操控的“焚心之音”那场超越常规的对抗,尤其是最后关头那近乎“心斋”的倾听与逆转引导,几乎榨干了她所有的精神力,甚至动摇了她与文脉链接的灵魂根基。季雅守在一旁,用浸了温水的细棉布,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妹妹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冰凉的虚汗。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面对的是一件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化开了珍贵丹药的清水,只能一点点润湿温馨干裂的嘴唇,却难以唤醒她深陷于自我修复深渊的意识。
李宁没有像季雅那样时刻守在榻边。他靠坐在距离门口最近的墙边,抱臂闭目,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但每一次短暂的睁眼,那金红色的瞳孔都会如利剑般扫过室内,最终定格在温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目光深处,是岩浆般炽热却不得不强行压抑的焦灼与自责。他体内的内力在龟速恢复,胸口的闷痛减轻了,但经脉中那些因过度催谷“燃”之力而留下的、如同精美瓷器内部冰裂般的细微损伤,依旧传来阵阵隐痛。他紧握着手中的“守”字铜印,金属的冰冷质感透过皮肤传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不仅仅是在汲取力量,更是一种无言的鞭策——必须更快,必须更强!现在的团队,温馨昏迷不醒,季雅需要全力看护,所有的警戒与防御重担,都沉重地压在了他一人肩上。他巡逻的频率越来越高,范围也越来越大,近乎不眠不休,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警惕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可能的风吹草动。
“断文会……他们不会给我们时间。”李宁的声音沙哑,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司命退走时的话,不是威胁,是死亡倒计时。‘焚’之力我们只是侥幸挡下,下一次……”
季雅抬起头,美丽的眼眸中布满了细密的血丝,那是高度紧张、大量阅读分析以及深切忧虑共同作用的结果。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锐利,这是智者在巨大压力下被迫激发的极致冷静。“他在收集数据。在‘残音阁’,他不仅仅是在测试‘焚’之力的破坏力,更是在观察我们,尤其是温馨的应对方式。温馨最后那‘心聆’与‘引导’的手段,前所未见,恐怕……已经引起了司命极大的兴趣,或者说,是深深的忌惮。”
她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指尖轻轻拂过《文脉图》上那片焦黑的“残音阁”区域,图卷传来一阵微弱的、带着痛楚般的悸动。“而且,我总觉得……‘残音阁’可能并非他们的终极目标,或者,并非唯一的目标。司命的行为模式,有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不安的试探性。他像是在寻找某个特定的突破口,或者说,在验证某种……针对文脉的污染‘规律’。”
她的目光从“残音阁”移开,扫过图卷上其他几个目前看来尚且稳定的文脉节点。这些节点如同支撑起华夏文明殿堂的一根根擎天巨柱,分别象征着“信”、“勇”、“知”、“礼”、“乐”等文明精神的不同侧面。他们已经与之五有过交锋,虽过程惨烈,但终究勉强守住。那么,断文会的下一个目标,会依据什么来选择?是按照文脉节点蕴含能量的强弱?还是针对文明根基的关键程度?亦或是……某种更阴险的、专门针对文脉弱点的顺序?
就在这时,季雅的目光猛地凝固在图卷的东南角——“穑园”节点!那土黄色的光晕不仅变得浑浊灰败,其中心那灰白色的斑点,正以一种加速的方式扩张!更令人心悸的是,斑点的颜色正在加深,边缘泛起了一丝冰冷、僵硬的金属光泽,如同良田深处顽固蔓延的盐碱,又像是活物皮肤上开始溃烂流脓的伤口!
“这是……‘穑园’?!”季雅失声低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她的认知体系里,与农事、土地相关的文脉,向来是稳定、滋养、厚德载物的象征,是文明存续最根本的基石,为何会出现如此诡异、恶性的变化?
“穑园?”李宁瞬间闪至她身边,目光如炬,死死锁住那个正在“坏死”的节点。土地、粮食,这是刻在人类基因最底层的生存依赖,任何针对它们的威胁,都会激起最原始的不安与愤怒。
“《说文》有云:‘穑,谷可收曰穑。’”季雅强迫自己冷静,语速极快,如同在背诵能稳定心神的咒语,“‘穑园’并非指某个具体的园林,它是‘农’之文脉的核心节点之一,象征着农耕文明的命脉——‘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自然节律,‘顺应天时,因地制宜’的生存智慧,以及‘民以食为天’这颠扑不破的朴素真理!‘农’乃立国之本,安民之基!是文明得以延续的血脉!如果连‘农’之文脉都被污染、被扭曲……”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股寒意已经如同冰水般浸透了李宁的四肢百骸。倘若代表播种、生长、收获的永恒循环被打破,倘若顺应天时的智慧被扭曲成逆天而行的疯狂掠夺,倘若滋养万物的土地变得贫瘠、板结,甚至开始孕育毒物……那将不再是某个区域或特定群体的灾难,而是对整个文明生存根基的彻底动摇!是一种比“焚心之音”那种相对快速的毁灭更加缓慢,却更加彻底、更加令人绝望的慢性死亡!是断绝子孙后路的绝户之计!
“断文会……他们竟然敢!竟然敢对‘农’下手!”李宁的声音低沉,压抑着滔天的怒火,这怒火不仅源于守护者的责任,更源自一种人类对大地母亲最原始的敬畏与依赖被亵渎的暴怒。
“不是简单的‘下手’……”季雅指尖在《文脉图》上快速划动,调动着图书馆数据库中海量的相关信息,进行着高速的比对分析,“你看这能量的变质过程,完全不同于‘乐’之文脉被‘点燃’的暴烈,也不同于‘礼’之文脉被‘规训’的压抑……这是一种……‘渗透’,‘僵化’,‘窃取’!像是……像是有某种极其贪婪歹毒的东西,在强行抽取、剥离‘穑园’中蕴含的最本源的‘生长’、‘滋养’之力,然后注入一种……‘停滞’、‘板结’、甚至是‘掠夺’的异质能量!他们想让这片土地……‘死’去!或者,变成只为他们服务的、扭曲的、不再孕育希望的生命禁区!”
仿佛是为了给她的判断提供最残酷的佐证,图卷上那土黄色的光晕中心,那不断扩大的灰白色斑点内部,突然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却让人极不舒服的、如同腐败油脂般的油腻反光!
就在这时,躺在榻上、深度昏迷中的温馨,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呻吟。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眉心的紫金色光点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闪烁了一下,虽然依旧黯淡,却强行挤出了一股清晰无比、充满了强烈悲悯与急切预警的意念波动,如同投石入水,直接映照在李宁和季雅的脑海深处!
那意念中,没有具体的画面或声音,只有一种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感觉”——一片广袤无垠的、本该充满蓬勃生机的沃野,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水分和肥力,土地干裂板结,纵横交错的裂缝如同大地上绝望的伤口,禾苗枯萎倒伏,化为黑灰。而在那片正在死去的土地深处,有一股冰冷、贪婪、如同巨大寄生虫般的意识,正在疯狂地、饕餮般地吮吸着土地最后残存的生机,并试图将一种绝对的、否定了所有生长与希望的绝望意念,如同瘟疫般强加给这片土地和所有依赖它生存的生灵!
是温馨!即便在灵魂几乎与肉体剥离的深度昏迷中,她那与文脉深度链接的、超凡的灵觉,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远方“穑园”正在发生的、针对大地母亲的凌迟酷刑!她的“仁”心,感受到了那份无边无际的、沉默而深沉的痛苦!
“温馨……”季雅扑到榻边,紧紧握住妹妹冰凉僵硬的手,试图将自己微薄的力量和坚定的信念传递过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李宁深吸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粗重。他强行压下立刻就要冲出去、将那片污染之地彻底焚毁的冲动,目光如烙铁般投向季雅:“位置?我们……还来得及吗?”
季雅迅速在《文脉图》上锁定“穑园”节点的具体坐标——位于城市东南远郊,一个原本以生态农业、农业科技示范和优质农产品供应闻名的大型现代化农业园区及周边广阔的农田区域。距离遥远,几乎横跨整个李宁市!而且,从能量变质的速度和方式来看,对方的手段是缓慢渗透和结构性改变,而非瞬间爆发,这意味着断文会很可能已经在那里经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布下了严密的陷阱!
“必须去!”李宁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想到了城市里那些尚且懵懂无知的人们,想到了可能发生的饥荒、混乱、以及文明根基崩塌后的绝望景象。
“可是温馨她……”季雅看着榻上气息微弱、仿佛一碰即碎的妹妹,心如刀绞。带上她,长途跋涉,路途颠簸险恶,无疑是将她置于极大的风险之中;可若是留下她,在这危机四伏、敌暗我明的城市里,失去她和李宁的贴身保护,仅凭“文枢阁”的静态防御,又能支撑多久?
就在这艰难抉择的关口,温馨的睫毛再次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握了一下季雅的手。一道微弱却异常清晰、不容置疑的意念,再次传入两人脑海:“去……土地……在哭……我能……感觉到……方向……帮你们……”
她无法行动,甚至无法维持清醒的意识,但她那与“仁”字玉璧深度融合的、对生机与文脉的超凡感知,可以成为团队在复杂而危险的污染区域中,寻找污染核心源头的唯一指南针!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提供的、也是至关重要的帮助!
季雅与李宁对视一眼,瞬间从彼此眼中读懂了相同的决定。犹豫即是死亡,退缩等于毁灭!不能再耽搁了!
“我留下部分最强的防御符箓,全力加固‘文枢阁’的隐匿和守护结界。温馨这里,我会布下我目前能掌握的最强安魂定神阵法,希望能助她稳定魂灵。”季雅迅速行动起来,眼神虽然依旧布满血丝,却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李宁,我们立刻出发!必须抢在‘穑园’的生机被彻底抽干、大地灵性完全泯灭之前,找到并摧毁那个污染的源头!否则,一切就都晚了!”
李宁重重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温馨苍白却透着一股倔强坚毅的面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心里。他转身,大步走向出口,步伐沉稳而坚定。金红色的瞳孔中,不再仅仅是怒火,更燃烧着一种守护文明存续根基的、近乎神圣的使命感。
片刻之后,两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文枢阁”这片最后的避风港,义无反顾地投向城市东南方向那片正被无形死亡阴影笼罩的广阔土地。他们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与以往任何战斗都截然不同的、关乎万物生存根基的、无声而残酷的战争。
而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深度昏迷中的温馨,眉心的紫金色光点,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与贴身放置的、温润中带着一丝悲悯凉意的“仁”字玉璧之间,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妙、超越常规感知的能量共振。那共振极其微弱,却仿佛跨越了空间,隐隐与远方那片正在哭泣的土地、与土地深处那绝境中顽强留存的一线生机,产生了某种玄之又玄的共鸣。玉璧表面,那“仁”字的笔画边缘,似乎流转过一抹极其黯淡的、充满生机的绿意。
李宁和季雅将速度提升到了极限。李宁内力灌注双腿,身形如风,在混乱的街巷中穿梭,避开那些时空扭曲产生的危险区域和游荡的混沌能量团。季雅则借助《文脉图》的实时导航和几张珍稀的轻身符箓,勉强跟上李宁的速度,秀发在脑后飞扬,脸色因高速移动和内心的焦急而微微泛红。
他们穿行在光怪陆离的城市迷宫中,但越往东南方向,周围的景象开始发生显着的变化。那些因时空紊乱而时不时闪现的、穿着各色古装的历史虚影逐渐减少、变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浓厚的、属于城市扩张边缘地带的荒凉与疏离感。破旧待拆的厂房、废弃多年锈迹斑斑的仓库、杂草丛生甚至堆积着建筑垃圾的荒地开始大片出现。现代化的痕迹在这里变得稀薄,仿佛文明的光辉在此地逐渐黯淡。
空气中的异常感也越来越清晰可辨。不再是“残音阁”那种直接攻击灵魂、尖锐刺耳的噪音污染,而是一种沉闷的、压抑的、仿佛能渗透进人骨髓里的“滞重”感。就像从一个气候宜人的春秋季节,一步踏入了闷热无风、气压低得让人胸口发慌、喘不过气来的盛夏雷雨前夜。呼吸变得有些困难,并非因为空气污浊含有毒质,而是仿佛空气中的氧气和某种支撑生命的活力因子,正在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悄悄抽走、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精力不断流失、心生惰意的衰败气息。甚至连光线都似乎变得暗淡了些,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尘。
“是‘淤’气的影响范围……已经开始扩散了。”季雅脸色凝重,她感到自己的思维速度似乎都受到了影响,变得比平时迟缓了一些,需要更加集中精神才能保持清晰的思考。“这不仅仅是针对土地,连空气……甚至可能范围内的所有生灵,都会受到这种‘生机掠夺’效应的影响。”
李宁闷哼一声,他体内原本运转流畅的内力,此刻也感到了一丝滞涩,如同在粘稠的泥潭中挥拳,阻力大增。他眼中金红光芒一闪,强行催动气血,一股灼热的气息从丹田升起,将那种令人不适的虚弱感暂时驱散。“再快一点!必须在影响变得不可逆转之前找到核心!”
当他们终于抵达地图上标示的那个大型现代化农业园区边缘时,眼前的景象让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的两人,心头也如同被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沉得几乎无法呼吸。
视野所及,不再是想象中规划整齐、绿意盎然、充满生机的田园风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笼罩一切的、令人窒息的灰败色调。那灰败,绝非秋日丰收后大地休憩的自然枯黄,而是一种失去了所有水润光泽与活力、仿佛被某种无形力量抽干了生命本源的死灰。田埂边原本应该蓬勃生长的杂草,此刻全都耷拉着脑袋,叶片卷曲枯萎,上面覆盖着一层不正常的、类似灰烬的灰白色粉尘,像是被高温火焰燎过,又经受了严霜的摧残。远处连片的、本该反射天光的现代化温室大棚,那些透明的塑料膜或玻璃外墙变得模糊不清,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反射着一种缺乏生气的、惨淡的、如同垂死鱼眼般的光。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绝对的、死一般的寂静。没有夏虫不知疲倦的鸣叫,没有飞鸟掠过的振翅声,甚至连最微小的风声都似乎被这粘稠得如同胶质般的空气吞噬、消化了。整个区域,如同被一个无形的、巨大的、隔绝了所有鲜活声响的玻璃罩子彻底扣住,万籁俱寂,唯有死寂在无声地咆哮。
李宁蹲下身,伸手抓起一把田埂上的泥土。入手的感觉让他心头一凉。泥土本该是松软、湿润、带着泥土特有的芬芳和弹性的,此刻却入手冰凉、坚硬、板结,轻轻一捏,就碎裂成干燥的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他仔细看去,泥土中看不到任何蚯蚓钻动的痕迹,也找不到任何其他微小生命存在的迹象。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丝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带着贪婪意味的吸力,正试图从他接触泥土的指尖,汲取那一点点属于活人的、微弱的热量和生命活力!
“土地……真的在‘死’去……”李宁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颤抖。这种缓慢而坚定、无声无息的死亡,比面对凶煞血晶的狂暴攻击、比“焚心之音”的精神摧残,更加令人感到深入骨髓的寒意与绝望。这是根基的崩塌,是希望的泯灭。
季雅迅速展开《文脉图》,图卷上代表“穑园”节点的区域,那土黄色的光芒已经黯淡到了极致,几乎被中心那个已经扩大到指甲盖大小的、不断散发着灰白色冰冷光晕的斑点完全覆盖。斑点的边缘,那如同墨汁晕染的痕迹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向外扩张,所过之处,图卷上象征生命力的微弱光丝纷纷断绝、消失。
“污染的核心……能量最混乱、最集中的点,不在表面,在地下深处!”季雅根据图卷上能量流向的细微指示,伸手指向农业园区深处,一片看起来是近年新建的、用于农业科研和示范的、外观颇具现代感的玻璃智能温室群,“就在那里!而且……图卷显示,有微弱的、属于人类的生命反应被禁锢在那个核心点附近!能量标记非常……暗淡,像是在被持续抽取!”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有生命反应被禁锢?是断文会派驻在那里操控邪阵的成员?还是……不幸被困住的、与这片土地息息相关的园区工作人员或研究人员?如果是后者,情况就更加复杂和危急了。
没有任何犹豫,他们收敛起全部的气息,将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如同两道融入背景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这片被死亡寂静统治的园区。越靠近那片智能温室群,空气中的“淤滞”感和那股掠夺生机的吸力就越发沉重、明显。仿佛每向前迈出一步,都需要耗费比平时多出数倍的体力,双腿如同灌了铅。周围的植物凋零得更加彻底,一些原本高大的果树不仅枝叶落尽,树干甚至出现了不自然的扭曲和干缩,形态诡异,像是挣扎着想要逃离这片绝望之地,却被无形的力量死死钉在原地。
终于,他们来到了那片智能温室群中最大的一栋建筑前。这栋温室占地极广,钢结构骨架支撑着大面积的玻璃幕墙,本该是科技与农业结合的典范。然而此刻,温室的玻璃外墙上,也覆盖着厚厚一层那令人不安的灰白色粉尘,使得内部情形模糊难辨。但温室入口处那扇厚重的、本该是自动感应的玻璃门,却半开着,门口的地面上,残留着一些凌乱模糊的脚印,以及……几滴已经干涸发黑、不太显眼、却刺痛人神经的血迹!
李宁瞳孔骤缩,对季雅打了一个极其明确的手势:留在门外隐蔽处警戒,随时准备接应。他自己则深吸一口气,将内力悄然凝聚于双掌和“守”字铜印之上,调整到最佳的战斗状态,然后,如同灵猫般,侧身闪入了那扇半开的、仿佛通往地狱入口的玻璃门。
门内的一幕,让即使是经历过演武巷血肉横飞、见识过“焚心之音”恐怖的李宁,也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温室内部的空间极其宽敞高挑,原本的设计应该是为了模拟最适宜作物生长的环境,配备着先进的自动滴灌系统、可调节的补光灯、精密的温湿度控制器。然而此刻,这里已经化为人间地狱般的景象。所有本该郁郁葱葱的作物,无论是水培的叶菜还是基质栽培的果蔬,都已彻底枯萎腐败,化为了地面上堆积的、散发着霉味的灰黑色残骸。那些代表现代科技的设备,此刻更像是恐怖片里的道具——金属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如同某种活物菌毯般的灰白色结晶体,裸露的电线如同扭曲的黑色血管,偶尔迸发出几颗病态的火花,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出设备上那些不祥的、扭曲的阴影。
而在温室的最中央,原本应该是大型营养液循环栽培槽的区域,此刻被彻底改造、挖掘,变成了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散发着邪恶气息的“祭坛”!
栽培槽被扩大、加深,形成了一个直径约十米、深约三米的圆形坑洞。坑洞之内,翻滚涌动的不再是清澈的营养液,而是一种粘稠、浑浊、不断冒着令人作呕的灰白色气泡的泥浆状液体!那液体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散发出浓郁的、混合了腐土腥臭、金属锈蚀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尸体腐败的怪味。液体的表面,漂浮着一些干瘪变形、颜色诡异的种子和已经完全炭化的植物根茎,偶尔还有一两个类似小型动物骨骼的碎片沉浮其间。
更令人发指的是,在这个邪恶“祭坛”的四周,对称地竖立着四根扭曲的、约一人高的柱子。那柱子并非金属或石材,而像是某种苍白失血的、带着皮质感的生物组织与暗沉金属强行糅合、扭曲而成的怪异造物,表面布满了如同血管般凸起的脉络,还在微微搏动。每根柱子上,都用散发着灰白色光晕的、由纯粹负面能量凝聚而成的锁链,紧紧捆绑着一个身影!
那是四个穿着现代农工服装或白大褂的人,三男一女,看年纪和打扮,应该是园区的工作人员或研究人员。他们双目紧闭,面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灰,嘴唇干裂发紫,生命气息微弱到了极点,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但他们的身体,却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细微而持续的方式抽搐着,一丝丝微弱的、代表着生命活力的淡白色能量,正被那灰白色的能量锁链如同吸血水蛭般,强行从他们的眉心、胸口等要害部位抽取出来,汇入中央那翻滚的、贪婪的灰白色泥浆“祭坛”之中!他们的脸上,凝固着极度痛苦和绝望的神情,仿佛正在承受着无法言说的酷刑。
而站在“祭坛”边缘,背对着李宁的,是一个身形矮壮敦实、穿着沾满泥点和不明污渍的深蓝色工作服、头上戴着一顶破旧草帽的身影。光看背影,完全就是一个饱经风霜、辛勤劳作的老农。然而,当这个身影似乎感应到了闯入者,缓缓地、带着一种与他朴实外表截然不同的、近乎戏谑的从容转过身来时,露出的那张脸,让李宁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张脸确实布满了刀刻斧凿般的深深皱纹,如同久旱干裂的土地,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但那一双嵌在皱纹中的眼睛,却异常明亮,甚至可以说是锐利,闪烁着一种与他这身打扮格格不入的、混合着狂热、贪婪、冰冷算计以及一种……对生命毫不在意的漠然光芒。他的手中,并非握着锄头或任何农具,而是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尊小小的、约莫巴掌大小、由某种苍白如骨、质地细腻的泥土烧制而成的陶俑。那陶俑造型古朴奇异,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挺着一个滚圆的大肚子,张着一张几乎咧到耳根的大口,朝向天空,整个姿态透着一股贪婪无度、欲要吞噬一切的邪异感。
“呵呵……又来了两只不懂规矩、自投罗网的小虫子。”老农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树皮上摩擦,带着一股长期与土地打交道的人才有的、挥之不去的土腥味。但那股语气中的傲慢、阴冷以及对生命的极度轻蔑,却彻底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看来,‘穑官’大人精心布置的这‘厚土归元阵’,火候还差了点,需要更多的‘养料’才能彻底催熟,让这片土地……重归‘元初’的寂静啊。”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李宁身上扫过,尤其是在他腰间那枚因为感应到强烈邪气而自发散发出微弱热量、金红色光芒隐隐流转的“守”字铜印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如同饿狼看到鲜肉般的垂涎之色。“哦?还自带了些不错的‘火气’……啧啧,真是意外之喜。这片土地被‘元初之息’浸润,正觉得有些‘冷’,需要点东西来‘暖暖’场子,你这铜印里的火气,正好拿来当柴烧!”
话音未落,老农——或者说,断文会的“穑官”——脸上那伪装的憨厚瞬间被狰狞取代。他手中托着的那尊苍白陶俑,那张咧向天空的大口,毫无征兆地猛然张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一股强大、冰冷、带着强烈剥夺意志的吸力瞬间爆发,如同无形的巨手,精准地笼罩了李宁!与此同时,整个温室地面的灰白色粉尘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骤然沸腾起来,如同无数细小的、贪婪的白色蛆虫,疯狂地向李宁的双脚缠绕、攀附而来,那粉尘中蕴含的“淤滞”与“掠夺”之力,试图将他牢牢禁锢,并拖向中央那翻滚着死亡泥浆的“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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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宁虽惊不乱,在吸力临身的刹那便已怒吼出声!“守”字铜印应声从他掌心飞出,悬于身前,金红色的光芒骤然爆发,化作一面凝实的、燃烧着灼热火焰的能量盾牌,堪堪挡在了那道诡异的吸力之前!火焰与无形的吸力碰撞,发出“嗤嗤”的灼烧声,暂时僵持不下。
但他脚下的情况却异常棘手。那些活过来的灰白色粉尘带着极强的粘附性和腐蚀性,一沾上他的裤腿和鞋面,就迅速向上蔓延,所过之处,布料发出被腐蚀的细微声响,一股冰寒刺骨、同时疯狂汲取他体力和内力的感觉顺着双腿迅速向上蔓延!李宁猛提内力,金红色的气劲从双脚爆发,试图震散这些邪物,但粉尘只是略微松动,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缠绕上来,如同附骨之疽!
“没用的!”穑官发出沙哑的嘲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李宁挣扎,“这‘归元尘’乃是以万千枯萎生灵的残渣混合‘元初之息’炼制,最擅长的就是消融生机、固化万物!你的那点‘火气’,在这至阴至寒的‘归元’之力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乖乖成为大阵的养料吧!你的生命力,会比那些普通人的更加‘滋补’!”
李宁咬牙支撑,心中却是翻起了惊涛骇浪。没想到断文会竟然派出了专门负责污染“农”之文脉的成员!而且其手段如此诡异恶毒,不仅玷污土地,竟然还用活人的生机来滋养这邪阵!这完全颠覆了他对“破坏”的认知,这是一种从根源上进行的、彻头彻尾的亵渎与毁灭!
就在李宁与穑官僵持不下,门外隐蔽处的季雅心急如焚,全力催动《文脉图》寻找这邪阵的弱点或救人之法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温室一个最不起眼的、堆满了枯萎作物残骸的阴暗角落,一点微弱的、与周围死寂绝望环境格格不入的绿芒,极其顽强地、轻轻地闪烁了一下。那绿芒虽然微弱,却纯净而充满生机,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点燃的一粒星火。绿芒的中心,似乎隐约包裹着一粒看起来极其饱满、圆润、蕴含着某种不可思议的顽强生命力的……种子。
而远在数十公里之外,“文枢阁”内深度昏迷的温馨,眉心的紫金色光点,似乎与这遥远角落中顽强闪烁的绿芒,跨越了空间的阻隔,产生了某种玄奥的、难以言喻的共鸣,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跳动了一下。她贴身放置的“仁”字玉璧,那温润的玉石内部,也仿佛有一圈微不可察的、充满了悲悯与无限生机的光晕,悄然流转开来。
这场关乎大地生机存续、文明根基存亡的无声战争,在这绝望与微光并存的诡异温室里,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序幕。而真正的变数,或许就隐藏在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于绝境中顽强留存的一线生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