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季风与陪伴(1 / 1)

促排卵针剂的说明书像一首严谨而冰冷的诗。张佳乐逐字读着那些医学术语——“重组人促卵泡激素”“皮下注射”“可能出现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指尖在纸页上留下微潮的印记。药盒在桌上泛着冷光,里面排列着细小的玻璃安瓿和一次性注射器,整齐得令人心悸。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她轻声说。

林冰从厨房端来温水和消毒棉片,动作仔细得像在准备一场微型手术。“上次是自然周期的iui,这次是ivf的促排周期。”她在张佳乐身边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更复杂,但也更直接——我们主动帮助那些‘小星星’成熟,然后直接迎接它们。”

这个词让张佳乐深吸了一口气。ivf意味着取卵、体外受精、胚胎培养、移植——每个步骤都有精确的时间和数字,像乐谱上不容出错的音符。陈医生在决定方案时说过:“你们的基础条件适合ivf。虽然过程更辛苦,但成功率更高。就像登山,iui是缓坡漫步,ivf是装备齐全攀岩——累,但更有可能登顶。”

攀岩。张佳乐看着自己的腹部,那里即将成为激素的战场,卵巢将成为被精密调度的花园,让尽可能多的卵泡同时成熟。她的身体将经历一场内部的季风,而她们是站在气象图前,试图预测并引导这场风暴的人。

第一针是晚上八点。林冰提前半小时开始准备:洗净双手,用酒精棉片擦拭桌面,将药液从安瓿抽入注射器,排除气泡。她的手指稳定,眼神专注,仿佛这不是注射,而是一场精细的演奏。

“可能会有点胀痛。”林冰的声音很轻,“护士说像被蜜蜂蜇一下,但很快就过去。”

张佳乐点点头,掀起衣角,露出腹部一小片皮肤。酒精棉片擦过时微凉,随后是针尖抵住皮肤的触感——极细的刺痛,然后液体缓缓推入,带来轻微的灼胀感。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好了。”林冰迅速拔出针头,用棉片按住注射点。她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

张佳乐看着那些针剂——整整两周的剂量,每天一针,早晚各一种。她的身体将成为一个精密的生物反应器,在激素的指挥下,让那些原本每个月经周期只有一个能成熟的卵泡,现在尽可能多地同步发育。

“像在指挥一场内部的交响乐,”她轻声说,“只是指挥棒是这些针剂。”

林冰小心地处理用过的注射器:“而我们是乐手,也是听众,等待身体奏出生命的序曲。”

促排周期开始后,生活被重新划分成以“天”为单位的时间网格。每天早晚固定的注射时间,每隔两三天就要去医院监测卵泡发育。b超屏幕上,卵巢的图像像两颗缀满珍珠的贝壳,那些黑色的卵泡囊腔在激素的催促下一天天长大——12毫米,15毫米,18毫米。数字在增长,身体的感觉也在变化。

张佳乐开始感到小腹的饱胀感,像月经前兆,但更持续、更明确。乳房变得敏感,情绪有了细微的波动——有时莫名地想哭,有时又异常平静。她把这些感受记录在日记本上,用颜色标注情绪:蓝色代表平静,淡粉代表轻微波动,橙黄代表明显的身体感受。

“今天左卵巢有6个优势卵泡,右卵巢5个。”第三次监测后,陈医生在病历上记录,“雌激素水平很好,内膜厚度理想。继续用药,三天后复查。”

11个。张佳乐在心里重复这个数字。11个可能成为生命起点的细胞,正在她的身体里同时生长。这个数字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丰盈,也有一丝不安——身体在为一场盛大的释放做准备,而她必须保持稳定,成为合格的容器。

林冰的陪伴方式也调整了。她减少了外出演奏的安排,更多时间留在家里。她学会了按摩张佳乐酸胀的腰背,学会了煮缓解卵巢过度刺激风险的冬瓜汤,学会了在张佳乐情绪低落时,只是安静地抱着她,不说话,用体温传递“我在这里”的讯息。

一天深夜,注射后的小腹胀痛让张佳乐难以入睡。她起身走到画架前——这些天她很少画画,总觉得注意力难以集中。但今夜,在台灯温暖的光晕下,她拿起了画笔。

不是画具象的东西,是色彩和形状的流动。她调了一种近乎透明的粉色,在画纸上晕染开,然后在中心点出深深浅浅的圆点——11个圆点,像b超屏幕上的卵泡。她用银色勾出每个圆点的轮廓,让它们在粉色的背景上像深夜池塘里浮起的水泡,又像未完成的星座图。

林冰醒来发现她不在床上,便寻到工作室。她没说话,只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张佳乐画画。画笔在纸上游走,颜料混合、扩散,那些圆点逐渐被细密的线条连接,像某种内部的星系图。

“这幅画叫什么?”画完成时,林冰轻声问。

张佳乐看着画,沉默片刻:“《内部的季风》。”

“季风会带来雨水,雨水滋养大地。”林冰走到她身边,轻轻环住她的肩,“而你身体里的这场季风,是为了带来生命的可能。”

取卵手术定在促排开始后的第十二天。前一晚需要打破卵针——那是另一种针剂,精确计算时间,确保卵子在最佳时刻成熟并准备被取出。注射时间精确到分钟,林冰设了三个闹钟,提前半小时准备好一切。

“像在等待发射倒计时。”张佳乐看着林冰手中的注射器。

“是迎接。”林冰纠正她,针尖在灯光下闪烁,“迎接那些成熟的可能,让它们从你身体里安全抵达另一个地方,在那里与另一半相遇。”

注射后36小时,她们再次来到生殖中心。这次张佳乐需要换上手术服,戴上手术帽,像真正的病人一样被推进手术室。麻醉师温柔地解释过程,麻醉剂通过静脉进入身体时,张佳乐最后看见的是无影灯柔和的光晕,听见的是林冰在耳边说的“我等你醒来”。

醒来时已经在恢复室。小腹有钝痛,像剧烈的经痛。护士递来温水和饼干,轻声告诉她:“取了14颗卵子,很顺利。”

14颗。比监测时更多。张佳乐在麻醉的余韵中模糊地想,她的身体超额完成了任务。林冰被允许进入恢复室,她握着张佳乐的手,眼睛里有关切,也有释然。

“医生说质量看起来都不错,”林冰轻声汇报,“现在它们在实验室里,准备和精子结合。”

精子是几天前林冰通过捐精程序提供的。那个过程简单而私密,在一个整洁的小房间里,墙上挂着抽象画,仿佛在说:这也是创造的一部分。现在,在实验室的无菌环境中,14颗卵子将与她提供的精子相遇,在培养皿中开始最初始的结合。

接下来的五天是另一种等待。不像之前的等待那样模糊,这次的等待有明确的阶段性报告:

第一天,胚胎学家来电:14颗卵子中,12颗成熟,10颗成功受精。

第三天,第二次报告:10个受精卵中,8个发育良好,达到了“卵裂期胚胎”阶段。

第五天,最关键的报告:8个胚胎中,有5个发育到了“囊胚”阶段——这是最适合移植或冷冻的时期。

“5个囊胚,”陈医生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欣慰,“质量都很好。我们建议今天移植一个最优质的,剩下的冷冻起来,以备将来之需。”

移植过程比取卵简单得多。不需要麻醉,张佳乐清醒地躺在手术床上,通过b超屏幕看着一根细小的导管进入子宫腔。胚胎学家在隔壁实验室将选定的囊胚吸入细管,然后递给医生。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几乎没有感觉。

“好了。”陈医生微笑,“现在,这个小生命就在你的子宫里了。接下来的两周,请尽量放松,正常生活,但避免剧烈运动。”

导管尖端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胚胎,现在已经在她的身体里。张佳乐摸着小腹,那里依然平坦,但已经有了一个微小的存在——由她的卵子和林冰提供的精子结合而成,在实验室里培养了五天,现在回到了类似母体的环境,等待着是否能够着床、扎根、生长。

回家的路上,张佳乐异常安静。林冰握着方向盘,不时看她一眼。

“在想什么?”林冰问。

“在想那5个囊胚。”张佳乐看向窗外流动的街景,“一个在我身体里,四个在液氮罐里,零下196度,时间暂停。像不像科幻小说?”

“像生命的另一种可能,被小心保存。”林冰说,“无论这一个是否成功,我们都有其他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可以被唤醒。”

这次的两周等待,感受与上次截然不同。身体有了明确的变化——轻微的腹坠感,乳房的持续胀痛,还有难以言说的疲惫。张佳乐查过资料,知道这些可能是胚胎着床的迹象,也可能是激素药物的影响。可能性各半,等待于是成了一场微妙的解读游戏。

她继续画那幅《内部的季风》,但加入了新的元素:在那些卵泡圆点下方,她画了一片深红色的土壤,土壤里有一颗极小的、闪着微光的种子。她不知道这颗种子是否会发芽,但此刻,它就在那里。

林冰则开始创作一组新的音乐片段,取名《胚胎日记》。每天一段,很短,有时只有几个音符,记录着张佳乐当天的感受,也记录着她自己的心情。有的片段温柔如摇篮曲,有的片段充满悬疑的停顿,有的片段则是重复的、有耐心的节奏,像心跳,像等待。

第七天,张佳乐在日记里写:

“身体像一片等待播种的土地。有时能感觉到微小的动静——是真的动静,还是我的想象?医生说着床可能在这个时间段发生,无声无息,像一粒尘埃落入水面。我在等待那圈涟漪。”

林冰在音乐片段第七号里,用极轻的泛音模拟涟漪扩散的声音,一圈,又一圈,逐渐消失在寂静中。

第十天,她们决定提前用验孕棒测试。这次不是晨尿,而是下午。张佳乐拿着验孕棒的手很稳,但心跳得很快。等待的三分钟里,她闭着眼,林冰握着她的另一只手。

时间到。张佳乐睁开眼。

一道线。清晰的一道线。检测区依然空白。

她盯着那道空白看了很久,然后放下验孕棒,平静地说:“可能还太早。”

但心里知道,第十天如果着床成功,应该能测到了。

林冰没有说安慰的话,只是抱紧她。她们都知道,ivf的成功率也不是百分之百,即使有了优质胚胎,即使移植过程顺利,着床仍然是一个复杂的、不完全由人控制的过程。

第十四天,验血日。清晨抽血,下午出结果。等待结果的几个小时里,她们在附近的公园散步。四月末的公园,樱花已经谢了,绿叶成荫。有孕妇推着婴儿车慢慢走过,有孩子在草地上奔跑。

“如果这次没有,”张佳乐忽然说,“我们会难过,但不会崩溃,对吧?”

“对。”林冰握紧她的手,“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面对‘没有’,也学会了如何为‘有’做准备。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在向前走。”

下午三点,手机响了。是生殖中心的号码。张佳乐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护士的声音温和而专业:“张女士,您的hcg结果是82。”

短暂的沉默。张佳乐知道这个数字——低于5是未孕,高于25通常是怀孕。82,一个尴尬的、中间的数字。

“这个值……”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

“值很低,不能确定是怀孕还是药物残留。”护士说,“需要48小时后复查,看翻倍情况。如果翻倍良好,可能是怀孕但着床晚;如果不翻倍或下降,那就……”

“我明白了。谢谢。”

挂断电话,她看向林冰。不用说话,林冰已经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了结果。

“48小时后再查一次。”张佳乐说,“还有一线可能。”

但她们都知道,这一线可能很微弱。hcg值如果在怀孕初期,应该每48小时翻倍,82太低了,即使是刚着床,也偏低。

接下来的48小时是悬而未决的煎熬。张佳乐尽量保持正常生活,但身体的每一个细微感觉都被放大解读——小腹的抽痛是着床痛还是月经前兆?乳房的胀痛是怀孕症状还是激素影响?疲惫是早孕反应还是心理压力?

她在日记里写:

“悬在门槛上,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不知道会被接纳,还是被退回。这种不确定,比明确的‘是’或‘否’更磨人。”

林冰的音乐片段也充满了悬停的音符,不解决,不前进,就在那里振动,等待一个答案。

第二次抽血,结果出来了:hcg 91。几乎没有增长。

陈医生亲自打来电话,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遗憾:“很抱歉,这次没有成功。值没有翻倍,说明胚胎没有继续发育。可能着床失败了,也可能是生化妊娠——就是着床了但很快停止了。”

张佳乐握着手机,听着医生解释可能的原因:胚胎染色体问题、内膜容受性、免疫因素……很多可能,但具体原因很难确定。医生建议休息一个周期,然后可以尝试移植冷冻胚胎。

挂断电话,房间里很安静。年轮跳上沙发,蹭了蹭张佳乐的手。窗外是春天的黄昏,光线斜斜地照进来,温暖而不刺眼。

“这次没有。”张佳乐说,声音很平静。

“嗯,这次没有。”林冰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没有哭,没有崩溃,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清明。像是走了一段很长的路,终于到达一个节点,可以停下来歇息,看看走过的路,再决定接下来的方向。

“五个囊胚,用了一个,还有四个冷冻着。”张佳乐慢慢地说,“我们还有四次机会。”

“不,”林冰纠正她,“我们有很多机会。这次是第一次ivf尝试,我们有了完整的经验。下次会更从容,更知道如何调整,如何准备。”

张佳乐靠在她肩上。黄昏的光线在地板上移动,像缓慢的潮汐。她想起那些卵泡,那些胚胎,那些在实验室里被精心培育的小小生命。其中一个曾短暂地在她身体里停留,然后离开了,像一颗没有发芽的种子,悄无声息地回归大地。

“我有点难过,”她承认,“但不是为失败难过,是为那个可能但没有实现的生命难过。它存在过,在培养皿里分裂、生长,在我身体里停留过几天。它有过存在的痕迹。”

“那就为它哀悼一下,”林冰轻声说,“然后感谢它来过,教会我们一些东西,再继续往前走。”

那天晚上,她们没有做饭,叫了外卖。吃的是简单的粥和小菜,温暖而容易消化。饭后,张佳乐拿出日记本,在今天的日期下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圆圈里点了一个点,像一颗微小的种子。然后在旁边写:

“第一次ivf,未成功。取卵14枚,成胚5枚,移植1枚,未着床。身体经历了一场内部的季风,现在风平浪静。有点累,但心里清楚:这只是登山途中的一个歇脚处,不是终点。我们还有四个冷冻的‘可能’,在液氮中沉睡,等待被唤醒的那一天。而我和林冰,我们还有彼此,还有时间,还有爱。这比什么都重要。”

林冰在音乐片段的最后一节,用了几个逐渐低沉的音符,然后是一个长长的休止符。休止之后,是几个清澈的单音,像雨后的水滴,干净,清晰,重新开始。

夜里,她们相拥而眠。张佳乐的小腹还有些微胀,是促排和取卵的余波。林冰的手轻轻放在那里,温暖透过皮肤,像是抚慰,又像是承诺。

“医生说休息一个周期,”张佳乐在黑暗中轻声说,“下个月经期后,我们可以准备移植冷冻胚胎。”

“嗯,不着急。”林冰吻了吻她的额头,“让身体好好恢复,我们也好好调整。五月快到了,我们可以去郊外走走,看看山,看看水,让自然疗愈我们。”

“好。”

窗外有夜鸟飞过,发出轻微的振翅声。春天正在走向深处,夏天已经在不远处等待。在这个春夜里,两个女子相拥而眠,她们的身体经历了生命的季风,她们的心经历了希望的涨落,而现在,她们在彼此的怀抱中休憩,积蓄力量,准备下一次出发。

因为她们知道,创造生命的路,就像创造艺术的路,很少一帆风顺。需要尝试,需要等待,需要承受失望,也需要在失望后重新站起。而她们拥有彼此,拥有爱,拥有继续尝试的勇气,这就足够了。

足够让她们在这个春夜里安睡,在梦中看见可能的未来——不是确定的,是充满可能性的,像夜空中的星,有些明亮,有些暗淡,但都在那里,闪烁着,等待着被看见,被追寻,被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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