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比想象中明亮。清晨八点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地砖上切出整齐的光块。张佳乐捏着挂号单坐在等候区的蓝色塑料椅上，感觉手心里有薄薄的汗。林冰坐在她旁边，正低头翻看手机里存的资料——关于ah值、卵泡监测、促排卵方案的医学解释，屏幕的光映在她专注的脸上。
“紧张？”林冰没有抬头，轻声问。
“有点。”张佳乐老实承认，“像等待作品参展评审，但更……切身。”
林冰放下手机，握住她的手。手心干燥温暖，带着常年弹琴留下的薄茧，摩擦着张佳乐的皮肤，有种奇异的安抚感。“就当是一次深度体检，”她说，“收集数据，分析情况，制定方案。和我们做艺术项目的前期调研一样。”
叫号屏幕跳动了。张佳乐站起身，林冰也跟着站起来。“我自己去就行。”张佳乐说。
“一起。”林冰拿起两人的包，“我们说好的，每一步都一起。”
生殖医学科在五楼，整个楼层有种特殊的安静。没有急诊科的匆忙，也没有儿科的热闹，只有低低的交谈声、翻动纸张的声音，以及隐约的仪器嗡鸣。候诊区坐着几对伴侣，年龄各异，神情里都带着相似的期待与忐忑。
诊室的门开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医生探出头：“张佳乐女士？”
医生姓陈，笑容温和，眼神专业。诊室里整洁明亮，墙上挂着人体解剖图和解剖图表。陈医生仔细看了她们带来的过往体检报告，问了常规的健康史、家族病史、生活习惯。
“两位考虑的是辅助生殖技术中的一种，”陈医生在电脑上记录着，语气平稳如讲解课程，“具体方案需要等检查结果出来才能确定。今天我们安排基础检查：激素六项、ah、甲状腺功能、传染病筛查，还有阴道b超看基础卵泡情况。”
她顿了顿，看向她们：“心理准备也很重要。这个过程可能顺利，也可能遇到波折。你们是……伴侣？”
“是的。”林冰回答，手在桌下握紧了张佳乐的手。
“那支持系统很重要。”陈医生微笑，“互相支持，保持沟通，有任何情绪都不要憋着。我们这里也有心理咨询师，如果需要，随时可以约。”
抽血室在走廊尽头。张佳乐卷起袖子时，看见林冰正看着窗外的天空——清晨的天空是淡淡的蓝，有几缕云丝飘过。“像你去年画的那幅《晨空》。”林冰忽然说。
“嗯，但更淡些。”张佳乐回应。针头刺入皮肤时轻微的刺痛，但很快过去。护士熟练地换了几个采血管，深红的血液缓缓流入管中。
“你的血管很好找。”护士微笑着说。
“常年画画，手稳，血管也听话。”张佳乐开了个玩笑，想缓解气氛。
b超室需要单独进去。张佳乐躺在检查床上，冰凉的耦合剂涂在小腹上。屏幕上出现灰白的影像，医生移动着探头，平静地报着数据：“内膜厚度正常……左侧卵巢可见8个基础卵泡，右侧7个……大小均匀……”
那些数字和术语，在之前的阅读中已经了解，但当它们对应到自己身体的具体部位时，有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在旁观另一个人的数据，而不是自己的一部分。
检查全部结束已近中午。两人在医院附近找了家安静的餐厅，坐在靠窗的位置。早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菜单上印着“春日特选”。
“陈医生说我卵巢功能还不错。”张佳乐看着窗外来往的行人，“35岁，这个数字算正常。”
“嗯，基础卵泡数量也可以。”林冰翻看着手机里刚才记下的数据，“接下来等血检结果。如果一切正常，就可以进入周期了。”
服务生端来柠檬水和沙拉。张佳乐叉起一片生菜，忽然笑了：“想起我们刚在一起时，有一次你发烧，我带你去医院。你在候诊时靠着我睡着了，头发蹭得我脖子痒。”
“你当时在速写本上画我睡着的侧脸。”林冰也笑了，“后来那幅画还在，在工作室那个蓝色文件夹里。”
“那时候没想过，多年后我们会一起坐在这里，讨论更复杂的事。”
“但核心没变。”林冰握住她的手，“还是我们，还是相互陪伴，面对未知的一切。”
血检结果要等三天。这三天里，生活如常进行。张佳乐继续完善“织物的记忆”系列的收尾工作，林冰在整理那个系列的配乐。但工作室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工作间隙，她们会自然地讨论起相关话题。
“如果进入周期，需要定期打针。”一天傍晚，张佳乐在厨房准备晚餐时说，“可能每天都要去医院，或者自己学会注射。”
“我可以学。”林冰在洗菜，水流声哗哗的，“我手稳，而且……我想参与这个过程，不只是精神上。”
“可能会情绪波动，医生说激素药物会有影响。”
“那我们就提前说好，如果我情绪不好，你要告诉我。如果你情绪不好，我也要告诉你。”林冰关掉水龙头，转身看她，“不猜测，不憋着，直接沟通。”
张佳乐点头。锅里的汤开始冒泡，香气飘散出来。这是她们多年相处形成的默契：将复杂的事情分解成可执行的步骤，将抽象的情绪转化为具体的约定。
第三天下午，手机提示音响起。检查结果出来了。张佳乐点开医院app，林冰凑过来看。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数值和参考范围，大部分在正常区间内，有几个指标用星号标出。
“ah值18，”张佳乐轻声念出，“在35岁的正常范围，但偏低值。”
“fsh值87，正常。”林冰指着下一行。
“维生素d偏低，这个好补。”张佳乐继续往下翻，“甲状腺功能正常，没有传染病风险……整体来说，基本条件可以。”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虽然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但第一关顺利通过，总是让人心安的。
她们约了第二天复诊。陈医生仔细看了结果，在病历上记录着：“基本情况良好，可以考虑进入周期。你们对方案有偏好吗？是考虑iui（人工授精）还是直接ivf（试管婴儿）？”
“我们想从iui开始尝试。”林冰说，“如果几次不成功，再考虑ivf。”
“合理的策略。”陈医生点头，“那我们先从自然周期监测开始，下个月月经第二天来检查，如果卵泡发育良好，在排卵期做iui。这个过程相对简单，用药少，对身体影响小。”
她打印出医嘱单，详细解释了接下来一个月的安排：月经第二天检查，之后可能每隔两三天监测卵泡，直到成熟，然后安排手术。手术过程很快，几分钟，之后需要平躺半小时。
“最重要的是保持平常心。”陈医生最后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该工作工作，该生活生活，就像准备一次重要的旅行，准备充分，然后放松前行。”
走出医院时，下午的阳光正好。行道树冒出了嫩绿的新芽，空气里有春天的气息。张佳乐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定了。
“开始了。”她轻声说。
“嗯，开始了。”林冰握住她的手。
她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常去的公园。早春的公园里，孩子在奔跑，老人在散步，情侣在长椅上依偎。湖边的柳树垂下新绿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摆。
“我在想，”张佳乐看着那些玩耍的孩子，“如果顺利，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可能已经……”
“可能还在孕中期。”林冰微笑，“或者刚出生不久，手忙脚乱地学做妈妈。”
“会很难吧？”
“会。但也会有很多快乐，很多第一次，很多我们无法想象的体验。”林冰看着湖面的波光，“就像我们第一次办展览，第一次去草原，第一次面对山洪……每个新阶段都很难，但也让我们更完整。”
张佳乐点头。她想起那些被她们记录下的女性故事——战争年代远赴南洋的周静婉，用绣品记录航程；阁楼里相守的清姨和明慧，在时代夹缝中守护爱情；还有无数留下“织物记忆”的普通女性，用针线书写人生。每个时代，女性都在面对不同的挑战，创造不同的可能。
而现在，轮到她们了。在更好的时代，用更科学的方式，选择成为母亲，延续生命，扩展爱的定义。
“我们需要告诉家人吗？”张佳乐问。
“等第一次尝试结束后吧。”林冰想了想，“无论结果如何，等我们有了初步经历，再慢慢告诉亲近的人。这样我们自己也更清楚如何表达，如何应对各种反应。”
夕阳西下时，她们往家走。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路过一家母婴店，橱窗里展示着小小的衣服、玩具、婴儿车。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步，看了一会儿。
“那些小衣服真小。”张佳乐轻声说。
“但每个小生命都是从那么小开始的。”林冰微笑，“然后一天天长大，学会笑，学会爬，学会说话，学会爱。”
回到家，工作室的灯亮着温暖的光。年轮在门口迎接，绕着她们的脚踝打转。张佳乐抱起它，抚摸着银灰色的毛：“年轮，家里可能会有新成员哦。你会是个好哥哥吗？”
年轮“喵”了一声，像是在回应。
晚饭后，她们在工作室的日历上做了标记——下个月经期的预计日期，可能的检查时间。这个平凡的夜晚，因为有了这个标记，显得不同寻常。
“这个月，”林冰在标记旁写下一行小字，“好好准备，保持健康，保持好心情。”
“嗯。”张佳乐在旁边加上另一行，“相信科学，相信自己，相信我们。”
夜深了，城市渐渐安静。卧室的窗帘没有拉严，留下一道缝隙，月光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银白。张佳乐侧躺着，看着那片月光，感觉到林冰平稳的呼吸在身后。
“睡吧，”林冰的声音带着睡意，“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们的生活继续，一步一步，走向我们选择的方向。”
“嗯。”张佳乐闭上眼睛。
在入睡前的朦胧中，她仿佛听见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像是心跳，又像是遥远的回响。那是生命本身的声音，古老而崭新，在夜色中静静等待，等待被迎接，被拥抱，被爱。
月光在地板上移动，从一个位置移到另一个位置，像无声的计时。而在这座城市的这个房间里，两个女子相拥而眠，在梦中，她们走过春天的原野，手牵着手，走向一个她们将要共同创造的、未知的、充满可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