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扇内，那双七彩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然后那被称为“神之子”的少年，唇角微微上扬，慈悲，温和，但眼底却毫无情绪。
“神谕吗？”少年的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稚嫩，“神明大人……其实很安静呢。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说什么。”
他的回答避开了直接确认，却用近乎天真的口吻，坐实了“神谕”。
“是吗？”
月见里顺着他的话，语气依旧平和，带着适当的的迷茫询问。
“那……您是如何感知到神明的存在的呢？又如何……为他们传递福祉？”
童磨歪了歪头道：“感知？”
他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不需要刻意去感知哦。就像……你知道空气在流动一样自然。”
他向前膝行了一小步，更靠近了些，目光落在月见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以及那低垂着的，雾气朦胧的赤色眼瞳。
“至于福祉……只是触碰一下而已。那些痛苦啊，绝望啊，悲伤啊……有时候，只是轻轻碰一下，它们好像就会暂时躲起来呢。”
童磨看着月见里似乎也有些疑惑，他歪了歪头，“虽然不知道怎么样，但是，是我救赎了大家啊！”
“听起来似乎很厉害，并且您似乎能……看到，或者说，感受到那些痛苦与悲伤？”月见里进一步问道，他的好奇被真正勾了起来这是骗术吗。
童磨眨了眨眼，虹膜像旋转的万花筒。忽然他伸出手，纤细白皙的指尖虚虚地点向月见里的心口方向。
“嗯……你这里，”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分享秘密般的亲昵，“也有很淡的……像是月光下的雪地一样的情绪。有一点点的……困惑？啊，还有一丝丝，非常非常细微的……那是什么？”
月见里有些惊诧，他知道自己本身的，无论是情绪还是感情，都是很单薄的，有些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但是……
“你能……看到？”
“不是‘看’哦。”
童磨收回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看向月见里。
“是它们自己‘告诉’我的。大家的情绪，各种各样的，像色块……不过，你的颜色很淡，很安静，很特别。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
他歪着头，似乎找到了有趣新奇的玩具。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来找我，并不是真的相信我是神子，也不是来祈求什么的，对吧？你只是……‘好奇’。”
月见里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的异常很明显，并非在于所谓的神启，而在于这种天生就能洞察甚至可能干涉他人的情绪。
一种天生无法理解情感的孩子，却偏偏装载着能窥探情感的能力。
这何其矛盾，又何其……可悲。
“好奇，不好吗？”月见里微微抬眸，雾红的眼睛与那七彩的瞳孔对视。
“不好？”
童磨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说法，咯咯地笑起来。
“怎么会呢？好奇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啊。毕竟，大多数人来这里，都只是为了诉说那些千篇一律的，无趣的痛苦和欲望呢。”
他向前倾身，靠得更近，声音带着诱哄：
“那么，让你感到‘好奇’的我，能让你觉得……‘有趣’吗？”
月见里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完美无瑕却毫无生气的脸，再一次感叹，这个人长得真是太漂亮了。
只是十几岁的年纪，就有如此美丽的脸，若是在长大些，恐怕只凭这张脸，就足够吸引教派的信徒了。
除了漂亮，月见里也确实觉得有趣。
并非因为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而是在于让一个没有情感的人，扮演着抚慰情感的角色。一个能窥见所有情绪的人，自身内心却是一片荒芜。
这简直像是命运开的一个恶劣玩笑。
“很有趣。”月见里给出了诚实的评价，尽管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你的本身就很有意思。”
童磨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太好了。那你要多留一会儿吗？我可以让你看更多‘有趣’的事情哦。比如，下一个进来的人，他的心里藏着怎样的颜色……我可以告诉你哦！”
他像是在邀请月见里一同观赏一场秘密展览，虽然这有些不道德，但是月见里却可耻的心动了。
童磨的邀请，让月见里觉得他们在某些方面确实很像。
都游离于人类的常态之外。都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非人”特质。都对他人的情感世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墙，只是一个试图模仿融入，一个冷眼旁观甚至戏弄。
但又有些不同。
月见里会感到“好奇”，会有微弱却真实的情绪波动，虽然那些感情很淡，虽然有些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情绪。但他仍在观察，仍在试图理解和寻找。
因为月见里从来不曾厌恶过人类，对于人类那复杂的感情，也从来都觉得好奇与有趣。
而童磨，他似乎打从心底的认为人类是种令人遗憾的存在，他也因此感到可悲，所以很瞧不起人类，虽然现在他自己就是人类。
月见里最终缓缓站起身。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他轻声说，重新将寂月伞撑好，让自己的面容隐回伞下的阴影中，“感谢您的……‘款待’，童磨大人。”
他用了敬语，却并无多少敬意，不过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性格恶劣的孩子……罢了。
童磨跪坐在原地，仰着头看他，七彩的眼睛里看不出失望，也看不出挽留。
“你要走了吗？”他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真可惜，不过……”
他的嘴角再次勾起，微笑。
“我们还会再见的吧？毕竟，你和‘他们’都不一样。而且，你好像……也不是人类吧？”
月见里撑伞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缓步离去。
身后，那间弥漫着线香味的幽暗内室里，拥有七彩眼眸的“神子”依旧跪坐在原地，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像一尊被遗留在神龛中的漂亮人偶。
月见里步出万世极乐教的集会所，重新踏入尘世喧嚣的街道。
阳光有些刺眼，他轻轻将寂月伞又压低了些。
童磨……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一个天生无法理解人类感情，并且还没有什么道德底线，觉得人类是一个令人遗憾的存在……
很适合做鬼啊……那样一个漂亮孩子。月见里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