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寂静,唯有缘一的那句话清脆而响亮。
是人是鬼,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吗?
月见里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诘问。
自他诞生起,无论是作为月见里家被视作“不详”的鬼之子,还是作为鬼舞辻无惨所创造的“特殊的鬼”,他的存在本身就被“非人”这个标签所定义,所禁锢。
不够像人,也不够像鬼。
人类恐惧他,排斥他,是因为他的不同;无惨转化他,掌控他,也是因为他的不同。
于是乎就连月见里自己,也早已在漫长的时光中接受了这个定义,并以此为基础,构建起自己对世界的全部认知和疏离。
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不可动摇的,区分彼此的根本前提,会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质疑。
重要吗?
月见里看着缘一,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
缘一的眼神依旧清澈,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敷衍,甚至没有强烈的情绪,只有近乎自然的理所当然。
在他眼中,物种的界限并非鸿沟,内在的本质才是衡量的唯一标准。
月见里下意识地收拢了手指,寂月伞的伞柄传来微凉的触感。他发现自己无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对于无惨,对于猎鬼人,对于整个世界而言,是人是鬼,似乎是天底下最重要,也是最泾渭分明的事情。
这决定了立场,也决定了生死。
可是,缘一的这句话,却轻飘飘地将他固守了百年的认知撬开了一道缝隙。
如果这不重要,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吃人与否?善恶之分?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起在继国家的那段时光。缘一敬爱他的前提是因为他是人类吗?
不对,缘一早就知道他不是人。但这并未影响缘一将他视为“月哥哥”,也并未影响那安静的陪伴和最后的赠笛。
所以,在缘一的价值体系里,是否有“食人”的行为,远比“人和鬼”这个身份标签更重要,甚至,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月见里沉默了。头顶的寂月伞微微转动,纷乱的思绪和无惨时不时传来的话让月见里有些头疼。
他看着缘一,看着这个曾经安静坐在他身旁看书的少年,如今已是能逼退鬼王的剑士了。时间在对方身上留下了成长的变化,而于自己,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缘一,你变了。”月见里忽然开口,话题跳转的有些生硬,“也强大了很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缘一手中那柄日轮刀。
“刚才……是你重伤了无惨?”
“他害死了很多人,于是我问他,他把生命当成什么了……但是他并没有回答,又或许我的话根本没有传到他的心里吧。”
月见里对缘一说的话有些无语,但对缘一能够将无惨逼到那种程度并没有感到太多意外,毕竟现场痕迹和那狼狈的召唤都已说明了一切。
“你的呼吸法……似乎能极大地提升身体能力,甚至……引动某种自然之力?刚才我感觉到太阳般炽烈的力量。”
月见里对呼吸法的好奇,此刻压过了其他。
缘一再次点头,对于月见里,他似乎并无太多隐瞒的意图:“是日之呼吸。通过特定的呼吸方式,最大化激发身体潜能,以求能对抗鬼的强大再生与力量。”
“很有意思。人类的身体,竟能通过‘呼吸’这种方式,触及非凡的领域。”
月见里微微偏头,似乎真的在思考其原理,甚至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节奏,但显然,作为鬼的身体并无任何反应。
“鬼……无法使用呼吸法吗?”
缘一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随后摇了摇头。
“鬼的身体构造,能量的核心……与人类不同。呼吸法依赖人的心肺功能与坚强的意志。鬼的力量……应该更多的是来自鬼的始祖所赋予的吧。路径相反。”
说完缘一又看了看月见里,然后抬手帮他扶了扶鬓边被风吹散的发丝。
“但是,月哥哥你的身体不一样,或许……你可以试试。”
月见里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但还没等他再多做询问,无惨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怒意和暴躁。
【月见里!你在干什么?!立刻过来!过来!】
月见里撑伞的手指微微收紧,看向缘一,这一次,他的目光似乎有些复杂,那层雾气之下,翻涌着许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必须要走了,无惨的耐心已经不剩下多少了,并且他不知道自己若再停留下去,该如何面对缘一,以及缘一提出的那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无惨在找我。我必须要走了。”
缘一看着他,并没有举起日轮刀阻拦,只是问道:“你……仍追随他?”
月见里沉默了片刻道:“他给予了我生命和力量……”
没有再说更多,微微颔首,算是告别。
“那月哥哥,我再次希望,你能够记住我。”
缘一看着月见里,弯了弯眉眼,这次重逢已经是不可多求的事情了,下一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能够再见,或者说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于是他祈愿月见里能够在他漫长的生命中记住他。
“我会的。”
月见里最后再看了缘一一眼,然后撑着寂月伞,转身,步入了竹林的阴影之中。素白的身影在月光与暗影的交错间,渐渐变得模糊,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缘一独自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地上逐渐干涸发黑的血迹,又抬眼望了望月见里消失的方向。
竹林寂寂,清风拂过,吹动竹叶,沙沙作响。
是人是鬼,真的重要吗?
对于继国缘一而言,答案早已在心中。
他只是不知道,对于月哥哥而言,需要多久,才能找到属于他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