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惨外出了,据说是前往邻近的城市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学术研讨”,归期未定。
于是偌大的宅邸就剩下月见里和丽子小姐,以及一些仆从。随着无惨的离开,宅邸的空气都似乎轻盈了几分。
月见里依旧待在他的房间里,或是廊下的阴影处。对他而言,无惨在与不在,日常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注视的视线少了一道而已。
午后,阳光斜照,将庭院染上暖色,却照不进廊下的阴凉。
丽子端着一碟新做的和果子走来,她看着安静坐在廊下,望着庭院里一棵晚樱的月见里,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月见里先生,要尝尝看吗?是今早刚学的栗子口味。”丽子将碟子轻轻放在他身边,声音温和。
月见里转过视线,落在那些造型精巧的点心上,然后微微颔首:“多谢。”
他并未动手去拿,只是看着。虽然他不像其他鬼一样对人类的食物难以下咽,但却也无滋无味的,实在不好吃。
丽子也并未离开,而是在他旁边稍远一些的位置跪坐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棵晚樱。
“月彦先生不在,宅子里真是安静了不少呢。”她轻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想找些话题,“您一个人,会不会觉得闷?”
“不会。”
似乎是早已习惯他这种寡言的风格,丽子也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笑了笑。
“您和月彦先生,虽然性格不同,但都是非常温柔的人呢。”
月见里原本放空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凝实了一下。
温柔这个词与他,与鬼舞辻无惨,放在一起,显得如此荒谬,以至于他几乎要怀疑人类的听觉是否也如同他们的感情一般不可理喻。
他侧过头,雾蒙蒙的红色眼眸第一次真正将焦点落在丽子脸上,似乎想从她那温婉的眉宇间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反讽或虚伪的痕迹。
但他只看到了全然的真诚。
于是月见里又默默地移开视线,她将丽子那荒谬的话归结于人类的眼神不太好,不然怎么会觉得无惨和他,与“温柔”二字有关。
而丽子并未察觉他这瞬间的心理活动,继续柔声说道:“月彦先生外表虽然冷淡,但内心很柔软,总是为他人着想……而月见里先生您,虽然总是很安静,给人一种距离感,但……”
她斟酌了一下词语,目光温柔地落在他雪色的发丝和苍白的侧脸上。
“但您给我的感觉,就像您的名字一样。”
月见里……能够欣赏到月亮的地方。
“像月亮。清冷,安静,好像离得很远,却总会无声地照亮夜晚的路。是一种……很温柔的陪伴。”
她微微歪头,笑容里带着一丝善意的调侃:“虽然,是天上月,不是水中月,能看见,但碰不到,于是落下来的也只是影子呢。”
月见里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蜷缩了一下。
月亮……吗?
人类似乎总喜欢赋予一些冰冷无情的东西以美好的意象。
月见里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个说法:月亮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而现在挂在天上的是尸体。
既然说他像月亮,那么赋予他的就也该是死亡,而不是温柔。
丽子见他依旧沉默,便换了个话题,聊起了一些琐事。庭院里新栽的花,街上流行的和服纹样,她最近在读的一本舒缓的小说……
她的声音轻柔,像春日溪流,潺潺而过。
月见里大多只是听着,偶尔在必要处给出一个简短的回应,证明他并未睡着。
他并不讨厌丽子,恰恰相反,他甚至对于丽子的温柔感到眷恋。
丽子的存在就像庭院里那棵晚樱,美丽,温和,无害,只是樱花树下常埋着尸骨,她注定不会有一个好的结局。而她的许多认知,在月见里看来,又错得离谱。
“……有时候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丽子轻轻叹息一声,“不知不觉,和月彦先生成婚也有三年多了。能遇到他,我真的觉得很幸运。”
她的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那是沉浸在爱情中的人才有的光彩。
月见里的目光掠过她洋溢着幸福的脸庞。
幸运吗?他几乎可以预见,当无惨对这重身份感到厌烦,或是丽子的存在可能带来一丝风险时,她的“幸运”将会以何种迅速而残酷的方式终结。
或许是和山下家一样的“意外火灾”,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总之,不会是她所期待的白头偕老……
“月见里先生,以后也请多多指教了。”丽子忽然对着他微微躬身,语气恳切,“月彦先生很看重您,希望我们能像真正的家人一样相处。”
月见里看着她,淡红色的眼眸里依旧氤氲着雾气,看不真切情绪。
他有过血缘上的家人,但他们将他囚于深院,视若鬼魅。
他有过短暂的如同家人的存在,那是珠世小姐,但最终他也离开了。
他也有过两个或许能够被称之为朋友的人类少年,但现在他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而月彦,丽子和他是连欺骗都算不上的幻影。
“这里很好。”
最后,他只是给出了一个模糊而客气的回答,回避了“家人”这个于他而言过于复杂的词。
但丽子却似乎是得到了鼓励,笑容更加明媚了些。
又坐了一会儿,她便起身告辞,去准备晚间的事宜了。
廊下重新恢复了寂静。
月见里独自坐着,良久,才极轻地低声自语,仿佛怕被风吹散。
“……丽子,真是眼盲心瞎啊。”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庭院,阳光正好,晚樱的花瓣被风吹落,如同飘下一场细雪。
天上月,水中月,都是虚幻。
而他,只是坐在阴影里,看着这一切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