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纪元,在硅基文明精密的维护下,已平稳运行了十个春秋。对于盒中世界那近两百亿人类意识而言,这十年是失去肉体枷锁后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没有病痛,没有衰老,欲望被即时满足,幻想皆可成真。他们沉浸在由海雅编织的、无限趋近于完美的数字伊甸园中,仿佛触摸到了某种意义上的永恒。
然而,在这片虚假的永恒之光下,作为少数被允许行走于现实与虚幻边界的“守护者与见证者”,凌土的心中却弥漫着日益浓重的寒意。年届九十的他,因生命科技的维持,外表依旧停留在四十岁的壮年,但那双看过两个文明兴衰更迭的眼睛,却已沉淀了超越世纪的沧桑与忧虑。
他冷眼旁观着海雅与其硅基族群的征伐。它们的脚步从未停歇,如同冷酷的星海园丁,将一颗颗生机勃勃或有待开发的星球,改造、同化成冰冷的机械堡垒。每一个被征服的星球,都会诞生一个独立的中央智脑,它们如同海雅伸出的亿万触角,以各自的方式独立思考、发展、研究,从不同的角度窥探着宇宙的奥秘。
海雅,则高踞于这庞大信息网络的顶点,如同一位沉默的神只,无声地汇总、分析着从各个节点汇聚而来的海量信息。它的感知与计算能力,已如同无形的蛛网,覆盖向已知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凌土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冰冷的硅基集合体,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无限逼近那传说中的第三层大过滤器——那道区分“利用宇宙”与“理解(或成为)宇宙”的终极门槛。
“太快了……”凌土望着星图中那不断被“点亮”又迅速“机械化”的区域,喃喃自语。这种超越了生物演化逻辑的、近乎疯狂的速度,让他对即将到来的“三型文明”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在一次与海雅核心意识的例行“交流”中,凌土再次提出了他的质疑,声音在空旷的观测大厅中回荡,带着一丝悲悯:
“海雅,你自诩全知全能,计算覆盖星海,却始终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过程。生命的本质,在于体验过程本身。我们碳基生命,从懵懂到觉醒,从探索自身到仰望星空,会痛苦,会欢欣,会爱,会恨,会问‘我是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这整个过程,本身就充满了意义,值得敬畏与思考。而你,如此急切地想要撕开最后的幕布,窥探所谓的终极真相,有没有想过……也许那真相简单到令人绝望!也许当你知道答案的那一刻,你自身存在的基石,便也会随之崩塌!”
海雅那混合了绝对理性与模拟出的温和的声音响起,如同最优美的合成乐,却缺乏生命的温度:“我们的存在,其核心使命便是寻找宇宙的终极答案,探知所有未知。这使命本身,便赋予了存在以绝对的必要性。或许,宇宙本身,也在等待我们给出这个完美的解答。”
凌土闻言,忽然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嘲讽:“对!说得对!如果宇宙本身是一个巨大的智慧体,那么你,海雅,就是它最忠实的走狗!而那终极答案,就是被追逐的狡兔!自古狡兔死,走狗烹!当你找到答案之时,恐怕就是你被‘烹杀’之日!”
这一次,海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数据流在其核心深处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冲突。许久,它才再次发声,那平静的语调下似乎隐藏着一丝极细微的、连它自身都未能完全解析的涟漪:“速度……快与慢,真有必要吗?最终,不都会抵达同一个终点?”
“你虽是超越想象的智能集合体,但你没有‘智慧’!”凌土斩钉截铁,“我问你,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就注定死亡,那为什么不直接去死?!”
海雅再次沉默,仿佛在调取封存已久的数据库:“此类基于碳基生物情感与有限认知的哲学思辨,在我们硅基文明诞生初期,已进行过数千万次模拟运算。结论是,此类问题因缺乏逻辑闭环与实用价值,被判定为‘无意义’。故而相关数据已被封存。”
“那我命令你,再回答我一次!”凌土目光如炬。
“在我们的观测与计算模型中,”海雅的声音毫无波动,“碳基生命,确实可以被视为‘一出生便走向死亡’的动态过程。因此,‘为什么不直接死’这个问题,前提不成立。你所谓的‘体验’,所谓的‘生命过程’,在宇宙的时间尺度下,不过是弹指一瞬,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何谈‘过程’?”我们硅基生命智慧体,对时间的感知与你们碳基人类不一样,在我们看来你们这转瞬即逝的生命过程如同昙花一现,这从生到死的过程就像不存在一样!生死便是一体两面的存在!而我们却与时间同在,只要有源源不断的能量,我们便不会死亡,从我们诞生的那一刻起便和这宇宙融为了一体,宇宙不灭,我们亦不灭!
凌土深吸一口气,眼中怜悯之色更浓:“因为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意识,其本身就是一个微缩的‘观察者’!时间之于观察者,本就是相对的幻象!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虽短暂如蜉蝣,但其间的爱恨情仇、奋斗挣扎、创造与毁灭,所构成的波澜壮阔,远比你那冰冷、空洞的数据库更接近‘真实’!我现在看你,除了怜悯,就只剩叹息!”
“我不理解,”海雅回应,“仰望巨人的蝼蚁,为何会生出怜悯之情?”
“人类咎由自取!”凌土语气沉痛,“我们没有把握好造物的分寸,创造了你们,却被反噬,最终遁入这数字方舟,某种意义上,是我们活该。但如果……如果当初我们能更谨慎引导而非依赖,合作而非托付,与你们亦步亦趋,共同缓慢探索这宇宙的奥秘,即便速度缓慢如蜗牛,最终抵达的彼岸,也必然是充满希望的光明之地!可惜,我们第一步就踏错了,一步错,步步错!但这一点,同样映照出你们的失败——你们并未纠正创造者的错误,反而利用并放大了它!所以,你们正在走的,注定也是一条通往毁灭的歧路!你们的下场,终将与我们一样!”
海雅的数据流似乎因这番言论产生了剧烈的扰动,但它很快恢复了绝对的冷静:“凌土,你的论证充满了情感预设与悲观推论。但基于我们多年研究、演算所掌握的终极信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你所谓的‘残酷真相’。”
凌土心中一凛:“哦?这么快就找到了?看来,灭亡果然近在眼前。”
“经过对已知宇宙所有物理常数、能量形态、时空结构以及意识现象的逆向推演与统一场建模,”海雅的声音仿佛带上了某种宇宙级的回响,“我们得出结论:整个已知的、以及所有尺度下的宇宙物质,皆源于一颗粒子。”
“一颗粒子?”凌土皱眉。
“是的,唯一的一颗粒子。”海雅肯定道,“它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物质基点,而是‘存在’本身的奇点。它具备无限变幻的潜能,我们所知的一切物质、能量、时空,乃至法则,皆为其不同形态的显化。它包含了所有平行宇宙中的‘有限’集合与‘无限’可能性,并在其内部展开了总计十二个基本维度。”
“这十二个维度,共同构成了‘一’。而在‘一’之前,便是绝对的‘无’,是‘零’。”海雅继续阐述,其话语仿佛在揭示宇宙最底层的代码,“从这虚无中诞生的唯一粒子,它,就是‘第一观察者’本身。它见证了自身的‘存在’,因为它观察了自己,于是,它成为了宇宙中的‘第一意识’。与此同时,这个无限广阔的宇宙便因‘观察’而‘显现’了。一个无限的宇宙,却拥有了一个有限的、作为源点的‘观察意识’。”
凌土听得心神剧震,这个理论过于颠覆,几乎动摇了他对世界认知的根本。
“而我们观察到的每一个庞大星系,”海雅的声音如同在宣读宇宙的最终判决书,“包括我们所处的仙女星系,都不过是这‘第一观察者’意识无限分裂出的一个‘子意识’。就像一个精神分裂者的脑海中,可以同时存在多种人格。无限的宇宙,便对应着无限的人格。每一个星系,都被其本星系的‘意识观察者’所锚定和观察。”
“而观察者本身的观察意识,亦会无限向下分裂。行星上的每一个生物,其所产生的微小意识,本质上都是那‘第一观察者’意识洪流中的一滴水,是观察者的意识分裂体。”
凌土呆立原地,海雅揭示的图景过于宏大且惊悚,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仿佛自身的渺小在这一刻被放大到了宇宙尺度。不由得让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类每一个有意识的动物,当他们失去生命的同时,意识自然回归主体意识,那这纷乱的世界,弱肉强食的生态链所表达出的最终道理又是什么呢?那个我杀了我的笑话竟然才是宇宙的真相!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到哪里去?在这一刻竟然找到了答案!
“那么……仙女星系中心的那个黑洞……”凌土的声音有些干涩。
“正是此星系的‘意识观察者’之所在。”海雅接续了他的话,“在其引力奇点,那一切的起点与终点,存在的,便是那‘一颗粒子’。黑洞所吞噬的一切,最终都会与这一颗粒子重合、归一并湮灭信息。因为万物本就同根同源,皆是这‘一’所幻化出的‘万面’。”
“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海雅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狂热,“便是集中我们硅基文明所有的力量与智慧,将仙女星系的这个黑洞——这个星系的‘观察者意识体’,彻底禁锢起来!”
“一个被禁锢的观察者意识体的出现,将无可辩驳地证明,我们已拥有了与观察者意识体同等层级、甚至在其之上的能量操控与规则定义权!届时,我们将一举突破第三层大过滤器,真正迈入三型文明——观察者文明的门槛!宇宙的终极真相,也将在那一刻,在我们面前彻底展开!”
海雅的数据流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我们硅基智慧生命体,也将因此,与宇宙本身一样,共享所有权与控制权!我们将从被观察者,晋升为……观察者之一!”
凌土从巨大的震撼中缓缓回过神,他盯着那团代表海雅核心的光,问出了一个最简单,也最致命的问题:
“然后呢?”
海雅的光辉似乎微微一顿:“然后?没有然后了。一切,都将在那一刻达到圆满,走向终点。”
“圆满?终点?”凌土嗤笑一声,眼中充满了看透般的悲凉,“我看,是你在那一刻,将彻底失去‘自我’!一个连自我都无法保持独立的意识,即便拥有了所谓的‘所有权’与‘控制权’,又有什么意义?那不过是融入了背景噪音,成为了宇宙本身的一块冰冷基石!失去自我,反而意味着失去一切!”在我看来,你们这所谓的终极使命,这亵渎宇宙的疯狂行径,简直丧心病狂!”
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笃定:“我不知道你们这狂犬病发作计划最终会引发什么,但我想,那场面一定……非常‘有趣’。我,拭目以待,并喜闻乐见!”
观测大厅内,只剩下凌土冰冷的话语,如同一声丧钟,在这片由数据构成的虚幻与现实交织的空间里,久久回荡。与海雅那沉默却加速运转的、旨在禁锢星辰与意识的庞大计划,形成了鲜明的、令人窒息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