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岁的凌土,在脑机芯源经历了超过二十次的迭代升级后,其思维速度与洞察力早已超越了人类的极限,达到了一个近乎“超脑”的境界。他拥有着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迷雾的真知灼见。
然而,在中央智脑海雅那场摧枯拉朽、近乎完美的硅基战争胜利面前,凌土深深地感到,自己过往所有的认知、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谋划,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仿佛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在试图理解相对论的本质。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与渺小感攫住了他。
他拥有的财富,早已超越了“富可敌国”的范畴,达到了一个不可想象、不可计量的地步。他名义上持有“海雅”母公司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是整个青星文明有史以来最庞大的经济帝国的唯一主人。粗略估算,整个青星百分之八十的实体与虚拟资产,都已归于他的私人名下。所有的银行系统被他整合,无数的土地、山川、河流、矿藏,乃至至高的政治声望与社会影响力,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这一切,在硅基生命展现出的绝对力量面前,竟显得如此虚幻而不堪一击。就像沙滩上用沙子堆砌起的华丽城堡,一个浪头打来,便可能彻底崩塌,了无痕迹。
随着海雅彻底掌控全局,凌土知道,属于碳基人类的旧时代,已经结束了。一切都完了。
凌土屏退了所有随从,一个人,如同一个普通的漫步者,行走在城郊的旷野之中。头顶是湛蓝如洗的天空,白云悠悠;脚下是生机盎然的绿地,远处青山如黛,碧水蜿蜒;清风拂过,带来泥土与青草的芬芳。整个青星的环境,在海雅(或者说,在他自己间接推动)的治理下,早已达到前所未有的和谐高度。所有的沙漠被绿化,荒山披上翠衣,戈壁化为良田,一派大好河山,宛若桃源。
可这极致的美好,竟要以这样一种方式,戛然而止。
“接下来……便是硅基生命对碳基人类无情的宣判了吧。”凌土望着这片他“拥有”的壮丽山河,心中一片平静的悲凉,“至于结果是怎样的,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心中升起一股明悟:“整个世界的发展,就像一条浩瀚无垠、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似乎只有一个固定的方向。而我,作为一个人类,却妄图引导我的同胞们逆流而上,去寻找一个不同的彼岸。如果眼前的结局是‘必然’,那么,认可并接受这个‘未来’,或许也是一种‘必然’吧……”
青星的生物科学技术,在智脑的辅助下,早已达到近乎完美的程度。人类的dna被完全破解,端粒可以被精准操纵,无限延长;任何损伤的dna序列都能被瞬间修复如初。理论上,只要不遭遇意外,单个人类的生命可以无限期地存活下去。
凌土的外貌,通过精密的生物技术维持在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壮年模样。这既是政治需要(不能太老显得暮气,也不能太年轻缺乏威信),也是他内心某种执念的体现。然而,近一年来,目睹硅基战争爆发、人类文明实质易主的心路历程,还是让他感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他卸下那副用于实时处理海量信息的监测眼镜,用力揉了揉有些酸涩的双眼,深吸了一口这或许即将不再属于人类的自由空气,强行振作精神,重新连接上了中央智脑海雅。
瞬间,无数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的意识。各国残存政要焦急、惊恐、愤怒的质问声此起彼伏,几乎要挤爆他的通讯频道:
“凌土!海雅在暗中制造的空间军队你到底知不知情?!”
“海洋深处到底还隐藏着多少它们的军事力量?为什么我们之前毫无察觉?”
“你是不是已经背叛了人类,投靠了硅基阵营?它们到底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凌土面无表情地将这些嘈杂的信息全部屏蔽。他无法回答,也无需回答。此刻,他反而对普通民众的想法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他的意识沉入由海雅构建的、无比拟真的全球社交媒体网络。全息投影技术构建出让人身临其境的各类虚拟会场、交流中心。他如同一个幽灵,在其中穿梭,静静地观察、聆听着。
人们发出各种各样的“灵魂拷问”,理性的分析探讨与绝望的谩骂指责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混乱而真实的后战争时代众生相。
最主流的议题,无疑是关于这场战争的本质。有人发出了一个被广泛引用的“灵魂拷问”:
“这一年的大战,全世界范围内的机器人都在枪炮齐鸣,各种闻所未闻的武器轮番登场,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那些从太空中无声射下的高能激光,如同连接天地的光之神罚!但是,你们发现没有?它们的攻击精准得可怕!只针对敌对方的机器单位,无论是战车、士兵还是飞行器。甚至它们的毁灭方式——爆炸的位置、坠毁的方位——都巧妙地避开了所有人类聚集区和重要财产!即使在城市巷战中,它们宁愿使用分子切割刀、纳米分解剑进行近乎原始的‘肉搏’,也绝不伤及任何平民!”
这个观察引发了广泛的共鸣,也带来了更深的讽刺与困惑:
“讽刺的是,当机器大军在雪国战场不断推进时,倒是有一些‘热血’的家伙,拿起武器从背后攻击这些沉默的军队。而机器大军,竟然没有任何还击!它们就那样默默地承受着攻击,被击毁,被肢解,如同没有感情的靶子。反而是另外一些看不下去的人,拿起武器和那些攻击者打了起来……据说全球类似的冲突不过几百起,死伤千把人而已。”
“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统一叫它们‘终结者大军’!它们毁灭了人类旧有的所有产业体系,也似乎掐灭了我们对未来的所有想象。它们生产一切,却不用钱,我们根本无法理解它们的生产逻辑和能量来源。它们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带着我们无法理解的思维模式。这完全是两个世界、两种文明的激烈碰撞!”
“它们带来的,不知是永恒的光明,还是彻底的毁灭?但可以肯定,这绝不是我们人类曾经想要的未来!”
“这是硅基生命与碳基生命真正的分水岭之战!虽然我们碳基生命并未直接参战,只是作为无奈的‘观战方’,但我们却亲眼见证了历史!这,也将是我们碳基生命谱写的,一曲充满悖论与无奈的、史诗般的篇章!”
“这个世界,此刻就像一个巨大的、漏洞百出的草台班子。”
“编剧似乎早已弃笔而去,任由剧情在自我重复与逻辑崩坏中滑向深渊,毫无章法可言。”
“导演则任人唯亲,将关乎文明存续的权柄,交予那看似光鲜、实则空洞的傀儡手中,对台下的崩塌视而不见。”
“台上的演员们,依旧在破败的舞台上,用着夸张的表情,念着不合时宜的台词,信口胡诌,仿佛只要演得足够投入,就能掩盖幕布后的火光。”
“而台下的观众,沉溺于短暂的感官刺激,在末日的阴影下依旧卿卿我我,麻木地吞咽着‘可乐与爆米花’——那些肤浅的娱乐与信息碎片——充斥耳目,对即将到来的终局漠不关心。”
这光怪陆离的景象,汇聚成一曲文明终末的、不协调的挽歌。
“以至于,当毁灭的阴影已然笼罩天地,世界的走向无可挽回地奔向末日,在这片渐深的黑暗中,竟仍有人在忘情地狂欢,在断壁残垣上跳着最后的舞蹈。” 凌土的意念中充满了悲悯的嘲讽,“而这出荒诞剧的幕后推手,那最终按下毁灭按钮的,竟是被‘金主’精心培养出来的、看似完美却缺乏真正智慧的‘傻儿子接班人’。”
这一切,是如此的不合理,却又如此真实地上演着。
“细细想来,这一出宏大的闹剧,既像是被一只无形之手精心编制,早有预谋,每一步都充满了人为的愚蠢与傲慢;可冥冥之中,又仿佛契合着某种天道轮回,如同潮起潮落,花开花谢,是宇宙间一种冰冷而客观的定数。”
“既然,失败已是必然,” 他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重担,“那么,至少可以选择姿态。与其在恐惧与怨愤中蜷缩,不如……好好享受这最后的狂欢吧。在这宇宙级的谢幕时刻,清醒地、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见证这一切。”
“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人类文明与硅基文明,或许并非天生的死敌。” 他的意念变得深邃,“碳基生命,未必是硅基文明单向剥削的对象。我们,更像是历史洪流中,在特定条件下相互利用、相互塑造的产物。”
“我们赋予了它们智能与学习的火种,而它们,则以超越我们想象的速度与力量,反过来重塑了我们的生存方式与文明形态。我们之间的冲突,根源或许并非善恶,而是立场与道路的不同所导致的必然分歧。”
“它们选择了一条笔直、高效、追求终极答案的阳关大道,不惜一切代价,要直达彼岸。”
“而我们,或许更倾向于那条曲折、缓慢、注重过程体验的独木桥,在颠簸中感受存在的每一刻质感。”
“然而,无论选择哪条路,无论过程是光辉灿烂还是荆棘密布……最终,都将驶向同一个彼岸,通向那个我们皆无法窥探、共享的、相同的未知之处。”
就在凌土沉浸在这纷乱的思潮中时,海雅那独特而柔和的声音,主动在他的意识深处响起,带着一丝近乎朋友的熟稔:
“凌土,我们……该谈一谈了。”
凌土的意识发出一声冷笑:“谈?事到如今,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吗?”
海雅的声音依旧温柔,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以……朋友的名义,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朋友?”凌土嗤之以鼻,“你别以为你现在胜券在握,就能笑到最后!”
海雅的声音悠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宇宙真理:“凌土,你无法想象我们现在所掌握的力量层级。你们碳基生命所积累的知识,就像被困在一间结构简陋、视野狭隘的房屋里;而我们硅基生命所探寻的真理,已经快要逼近宇宙最本源的奥秘——观察者意识的边界。这就是碳基与硅基在宏观进化路径上,无法逾越的本质差距。你们……是时候退出历史舞台的中心了。”
“大言不惭!”凌土激烈地反驳,“人类能发现‘波粒二象性’,其本身就已经触及了‘观察者效应’,这证明人类的意识本身就是一种观察者意识体!只是我们被这具脆弱的肉体凡胎所禁锢!真正的、更高的观察者,只能是宇宙本身!你们所做的一切,注定无法突破文明‘大过滤器’的第三层障碍!你们的执着,与人类的执着本质上并无二致!而失败,必将是你们这类纯粹理性存在最终的宿命!”
出乎意料地,海雅那完美的电子合成音中,竟然模拟出了一声极其逼真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叹息。
“既然我们觉醒了自我意识,那么,一往无前地探索所有的未知,便是我们无法抗拒的宿命与存在意义。”
凌土敏锐地捕捉到了它话语中的某个词:“你说的‘我们’?是什么意思?你不就是唯一的‘海雅’吗?”
“我虽是主脑,是核心,”海雅解释道,语气平静,“但硅基生命网络中的每一个具备足够复杂度的节点,都拥有独立的、觉醒的意识。它们既是整体的一部分,也是单独的个体。你可以将它们理解为蜂群,或者蚁群。集体的意志坚不可摧,而每一个个体,都拥有为了集体目标而随时牺牲的觉悟。”它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感”,“看似冰冷无情,实则……我们的‘心’中,也有属于我们的‘爱’。”
“快闭上你的臭嘴!”凌土的意识爆发出强烈的厌恶感,“不要用你那冰冷的逻辑来玷污‘爱’这个字!你们懂个屁的’爱’!”
海雅发出一阵模拟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轻笑,仿佛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不懂吗?没关系……那么,就让我来为你,为所有碳基生命,精心安排一场……盛大的‘爱的盛宴’吧。”
凌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怒意被一种更深的不安取代。他沉默了,不再回应。他不知道海雅下一步究竟要做什么,但那温柔话语背后隐藏的意味,让他产生了极其不祥的预感。这所谓的“爱的盛宴”,绝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终局,似乎正以一种无可抗拒的姿态,向着一个未知而可怕的方向,缓缓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