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法队周通离去后三日,青囊堂依旧人来人往,求医者络绎不绝。狗蛋按部就班地行医施针,对每位病患的态度一如既往,诊金规矩也暂时沿用,只是记录得更加详细规范。
他心中清楚,坊市管理层的态度,将决定青囊堂能否真正在落云坊市立足,甚至影响他后续的计划。周通那句“善意有时也会被误解为野心”的提醒,绝非空穴来风。
第四日清晨,青囊堂刚开门,那位年轻的执法队修士再次登门,态度比上次客气了些许。
“李道友,队正有请,烦请移步‘听涛阁’一叙。”他递上一份烫金的请柬。
听涛阁,位于坊市中央区域,是管理委员会常设的议事之所,也是接待重要人物的地方。狗蛋接过请柬,点点头:“有劳道友带路。”
穿过熙攘的街道,来到坊市核心。听涛阁是一座三层飞檐的雅致楼阁,背靠一处天然形成的微型瀑布,水声潺潺,灵气也比外间浓郁几分。楼阁周围有淡淡的阵法波动,显然不是寻常人可随意进出。
年轻修士引着狗蛋直上三楼。推开一扇厚重的紫檀木门,里面是一间宽敞明亮的议事厅。厅内已有数人落座。
主位上,是一位身穿朴素灰色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他双目半开半阖,气息内敛,但狗蛋一踏入厅内,便感受到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温和压力——金丹修士!虽然只是金丹初期,但那生命层次的跃迁带来的天然威压,依旧清晰可感。这位应该就是落云坊市管理委员会的轮值长老之一,也是执法队的最高负责人,清溪观派驻此地的“静松真人”。
左侧坐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周通,依旧面色冷峻。另一人则是一位身着锦袍、富态圆润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手指上戴着几枚灵光隐隐的戒指,眼神精明,修为在筑基中期,看其气度,应是坊市内某家大商行或重要势力的代表。
右侧也坐着两人。一位是身着清溪观道袍、神色温和的中年道士,修为筑基后期,狗蛋虽未见过,但感应到其气息与林沐风同源,应是清溪观在坊市的另一位执事。另一位则是一位身穿劲装、背负长剑、面容刚毅的中年汉子,气息凌厉如剑,修为亦是筑基后期,衣角绣着小小的剑形标记,应是玄剑门分支的代表。
这五人,基本代表了落云坊市管理层的核心意见。
“晚辈李狗蛋,见过静松真人,见过诸位前辈、道友。”狗蛋从容行礼。
静松真人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温润平和,落在狗蛋身上,仿佛能洞悉一切。他微微颔首:“李小友不必多礼,请坐。”
早有侍童在下首设好座椅。狗蛋谢过后坐下,神色平静,等待对方开口。
“李小友近日在坊市声名鹊起,‘星针神医’之名,老道亦有耳闻。”静松真人声音温和,不疾不徐,“前日周执事禀报,提及小友医馆的独特规矩,以及小友提出的调整方案。老道与几位委员商议后,觉得此事颇有探讨之处。今日请小友前来,是想亲耳听听,小友这套‘功德计费’之法,究竟源于何种理念?又意欲何为?”
话语虽然客气,但问题直指核心,且在场诸人目光都聚焦在狗蛋身上,带着审视、好奇、质疑等不同情绪。
狗蛋知道,这是关键的时刻。他略一沉吟,整理了一下思绪,朗声开口,声音清越:
“回真人,诸位前辈。晚辈这套法子,确实异于常例,其根源,在于晚辈所修医道之本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晚辈以为,医者之道,首在‘调和’。调和人体阴阳五行之失衡,是为小术;调和伤病与生机之冲突,是为中术;而调和患者与周遭环境、因果业力之关系,方为大道。”
“晚辈行医所见,许多伤病,尤其是疑难杂症、陈年旧疾、或是因争斗、心魔、因果牵扯所致的伤病,其根源往往不独在肉身经脉,更在人心失衡、因果纠缠、或是与周遭环境(包括人事、风水、气运)的冲突之上。单纯以丹药、针石治疗肉身,有时只能缓解一时,病根未除,极易复发,甚至可能引发其他问题。”
“因此,晚辈在诊疗时,除却医治肉身,亦会观其气色、察其言行、感应其周身气机与因果牵连。若发现病患之疾与某些行为、心性、或外在因果有关,便会尝试引导。”
他看向那位富态中年代表:“对于身家丰厚者,收取适当灵石,是为等价交换,维持医馆运转。但同时建议其行善,是因其丰厚的资源往往伴随着更多的因果牵扯,或是不经意间对周遭产生的压力。适当散财行善,既能积德消业,平复心绪,利于其自身伤病恢复与长远福缘,也能惠及他人,调和其与外部环境的关系,减少未来可能的冲突与病根。”
他又看向周通:“对于无力支付者,以善功抵扣,既给了他们求治的希望,避免其因贫病而铤而走险或绝望沉沦,又能让他们通过有益的劳动或行动,重新找到自身价值,建立与社会的正向连接。清理阴魂,可净化环境,减少坊市隐患;调解乡邻,可化解纷争,促进和睦;捐赠钱粮,可救济贫苦,稳定人心。这些,难道不正是维持坊市安宁秩序所需之事吗?晚辈不过是借诊疗之机,引导他们去做而已。”
“至于所谓‘干涉私务’、‘结党营私’,”狗蛋轻轻摇头,语气坦然,“晚辈所提善功,皆是对外、对公、对大多数人有明确益处之事,且皆在坊市法规允许范围之内,过程与结果皆可查验。晚辈从未要求病患为私人目的效力,亦从未借此建立任何私人组织或势力。青囊堂只是一间医馆,晚辈只是一名医者,所求不过是治好病患,并尽可能让这次诊疗,对病患自身、对坊市环境,产生更长远的良性影响。此即晚辈所理解的‘医道调和’。”
议事厅内一片安静。众人都被狗蛋这番系统而深刻的阐述所吸引。尤其是他将行医从单纯的肉体治疗,上升到调和因果、环境、人心的层面,并将“功德计费”与坊市公共治理、人心教化巧妙结合,立意高远,逻辑自洽。
那位清溪观的执事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微微点头。玄剑门的代表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中的锐利缓和了不少。
富态中年代表捻着手指上的戒指,若有所思。
周通则眉头微皱,似乎在消化这番话。
静松真人抚须沉吟片刻,缓缓道:“小友此言,倒也别开生面。将医道与教化、社会治理相连,颇有古之‘上医医国’之风。不过,理念虽好,执行起来却需慎之又慎。尺度如何把握?如何确保所谓‘善功’真正有益无害?如何避免你个人好恶影响判断?又如何保证此例一开,不会有人效仿其形、歪曲其意,假借‘善功’之名行操控、勒索之实?”
这些问题更加具体,也切中要害。
狗蛋早有准备,从容答道:“真人虑得是。故此,晚辈才提出将‘善功’任务交由执法队或公正机构审核备案之议。尺度把握,可遵循几条基本原则:一曰合法性,不得违反坊市法规与公序良俗;二曰公益性,需对坊市或一定范围内的公众有明显益处;三曰可行性,需在病患能力范围内,不得强人所难或造成危险;四曰公开性,任务内容与完成情况需记录在案,可供查验。”
“至于晚辈个人判断,”狗蛋语气诚恳,“晚辈愿以医者之心与修为立誓,绝不以个人好恶或私利挟制病患。所有诊疗建议与善功提议,皆以病患实际情况与《青囊经》所载医理为据。若诸位前辈不弃,晚辈愿将部分疑难病例的诊断依据与善功建议思路,以不涉及病患隐私的方式,定期与执法队或指定的德高望重者交流,接受监督与质询。”
“至于他人效仿歪曲,”狗蛋目光微凝,“此确为潜在风险。但坊市法规本就有禁止欺诈、勒索、强迫交易之条款。若有宵小借机作乱,执法队自可依规查处。晚辈这套法子,核心在于‘导人向善’、‘调和因果’,需有相应的医术境界与济世之心为根基,并非人人可学其神髓。坊市若认可此法,亦可设立相应门槛与监督机制,例如,欲实行类似‘善功抵扣’的医馆丹阁,其主事者需通过品行与能力考核,其方案需提前报备审核等。”
条理清晰,既表明了自身立场,也提出了具体的风险管控与合作监督方案,态度坦荡而务实。
静松真人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他看向其他几人:“诸位以为如何?”
清溪观执事率先开口:“李道友之言,深合我道家济世利物之旨。其医术已得验证,其心性观其行止与黑石镇所为,亦可见一斑。贫道认为,其所倡之法,虽有新异,但立意良善,且愿受监管,不妨一试。或可划定范围,在青囊堂先行试点,观其后效,再议推广或调整。”
玄剑门代表言简意赅:“若真如其所言,有益坊市安宁,且可控,可试。”
富态中年代表沉吟道:“此法……若操作得当,或能缓解部分底层散修与贫民的困顿,减少因贫病引发的治安隐患,对坊市长远繁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是这审核监管,确需耗费心力,且须确保公正,不偏不倚。”
周通最后开口,看向狗蛋:“李道友,你之前提出的缴纳费用以弥补管理成本之议,可算数?”
“自然算数。”狗蛋点头。
周通看向静松真人:“队正,若监管细则能落实,风险可控,卑职认为,可以给青囊堂一个试行之机。毕竟,坊市内多一种能惠及底层、又能引导善行的诊疗方式,并非坏事。”
静松真人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在狗蛋身上,温声道:“李小友,你之所言所行,老道大致明了。你既有济世之心,又有务实之策,更难得的是愿意遵从规则、接受监督。我落云坊市,并非不能容异。相反,对于真正有才德、能造福一方的修士,向来持欢迎态度。”
他顿了顿,做出决断:“这样吧。准许青囊堂试行‘改良版功德计费’之法,为期一年。具体细则,由周通执事与你及这位清溪观的玄明执事共同拟定,报我核准。试行期间,青囊堂需严格按细则执行,所有‘善功’任务须提前报备,诊疗与抵扣记录须按月送执法队查验。若一年内,无重大纠纷,且确对坊市有积极贡献,此法可转为常例。李小友,你以为如何?”
狗蛋起身,郑重一礼:“多谢真人及诸位前辈给予机会!晚辈必当恪守规则,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静松真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善。望小友不忘初心,以你手中神针,继续造福一方。坊市之内,正当的医术交流与经营,我等自会提供便利与保护。”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既是承诺,也是一种无形的支持与认可。
离开听涛阁时,狗蛋感到肩头轻松了不少。官方层面的认可与规则内的试点资格,为青囊堂的生存和发展赢得了宝贵的空间和时间。虽然未来仍需谨慎行事,接受监督,但至少,他践行医道的这条路,在落云坊市,算是初步走通了。
阳光洒在坊市的青石板上,狗蛋缓步向青囊堂走去。他知道,获得认可只是开始,如何在规则内践行理念、应对可能的新挑战,才是真正的考验。但此刻,他心中道心更加坚定。
医道之路,漫漫其修远。今日之认可,如同点亮了一盏前行的灯。而他,将持针前行,上下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