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明州的夜空像是被泼了一层墨,路灯昏黄,把雨丝照得像断了线的珠帘。
帝豪会所顶层的包厢里,暖气开得很足。
落地窗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只剩下昂贵的红酒在醒酒器里晃荡的声响。
沈淮南脱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件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
他手里握着一根金色的推杆。
脚下是一张进口的人工草皮果岭,一直铺到了落地窗边。
“腰要塌下去,手腕别硬。”
马进站在旁边,手里端着个水晶烟灰缸,满脸堆笑地指导着,“沈市长,这就跟治理城市一样,得讲究个‘柔中带刚’。”
沈淮南眯着眼,瞄准了三米外的球洞。
啪。
球滚了出去,偏了半寸,停在洞口边上。
“可惜了。”沈淮南直起腰,叹了口气。
“不可惜,不可惜。”
马进把烟灰缸放下,快步走过去,用皮鞋尖轻轻一碰。
高尔夫球骨碌碌滚进了洞里。
“您看,这就叫殊途同归。”马进拍了拍手,“只要结果是对的,过程稍微变通一下,那是为了大局。”
沈淮南笑了。
他把球杆递给旁边的年轻女球童,顺手在那只白嫩的手背上拍了拍。
“老马啊,你这套歪理,倒是总能说到点子上。”
沈淮南走到沙发边坐下,端起酒杯晃了晃。
那个叫迈克尔的老外没在。
这种场合,有些话,外人在场不方便说。
“市长,迈克尔先生那边,资金已经在走流程了。”
马进从茶几底下摸出一个黑色的皮箱,推到沈淮南脚边。
箱子不大,但看着挺沉。
“这是什么?”沈淮南抿了一口酒,眼皮都没抬。
“一点土特产。”
马进把箱子打开一条缝。
没有金条的光泽,也没有人民币的红色。
里面是一叠绿油油的美金,还有几本暗红色的证件。
“温哥华西区的独栋,背山面海。”
马进压低声音,手指在箱盖上敲了两下,“名字写的是您那个远房表弟的,手续全齐。以后孩子去那边念书,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沈淮南的手指在杯壁上停住了。
冰块撞击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没看箱子,而是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老马,你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沈淮南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
“哪能呢。”
马进凑近了些,给沈淮南的杯子里添了点酒,“这是‘干股’。那个cbd项目,只要动工,这就只是个零头。再说了,现在讲究的是期权,这是您应得的。”
沈淮南沉默了几秒。
他伸出脚,把那个箱子往沙发底踢了踢。
动作很自然,就像是在调整坐姿。
“下不为例。”沈淮南说。
马进脸上的褶子瞬间舒展开了。
“那是,那是。”
马进点上一根烟,吐了个烟圈,“对了,那个陆沉……”
提到这个名字,沈淮南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
“那个泥腿子,蹦跶不了几天了。”
沈淮南冷笑一声,扯了扯领带,“等五十亿一到账,我就以‘破坏招商引资’的名义,建议省里调整他的工作。”
“老干部局不是缺个副局长吗?”
马进嘿嘿一笑,“让他回去陪那帮老头子下棋,正好发挥余热。”
“下棋?”
沈淮南嗤笑,“这次我要让他连棋盘都摸不着。二进宫,这辈子他都别想再翻身。”
两人碰了个杯,笑声在包厢里回荡。
……
会所对面的写字楼里。
一片漆黑。
徐长青趴在未装修的毛坯房窗台上,身下垫着两块砖头。
雨水顺着窗框潲进来,打湿了他的半边肩膀。
他手里架着一台长焦相机,镜头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那扇落地窗。
虽然拉着纱帘,但里面的人影动作,在专业镜头下依然清晰可辨。
咔嚓。
咔嚓。
快门声被雨声掩盖得严严实实。
“拍到了吗?”
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
陆沉坐在一个废弃的水泥桶上,手里剥着一颗茶叶蛋。
蛋壳碎了一地。
“拍到了。”
徐长青把眼睛从取景器上移开,揉了揉发酸的眼眶,“那个箱子,虽然看不清里面具体是多少,但看沈淮南踢箱子的动作,分量不轻。”
“还有那几本证件,红皮的,像是房产证。”
徐长青转过身,屏幕的幽光照亮了他兴奋的脸,“老大,这可是实锤!只要把这照片往纪委一送,沈淮南明天就得进去。”
陆沉把最后一块蛋白塞进嘴里,慢慢嚼着。
他没接话,只是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不急。”
陆沉站起身,走到窗边。
他看着对面那扇透着暖黄色灯光的窗户,像是在看一场正在上演的哑剧。
“现在送上去,顶多定他个受贿。”
陆沉的声音很冷,比这雨夜的风还冷,“那是便宜了他。”
“那……”徐长青不解。
“证据留着。”
陆沉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等迈克尔那个骗子卷钱跑路的那天,等明州的财政窟窿大到堵不住的那天。”
“那时候,这就不是受贿。”
“这是渎职,是出卖国家利益,是把明州几百万人的血汗钱当纸烧。”
陆沉转身往外走,皮鞋踩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我要让他不是走下来的,是被钉在耻辱柱上抬下来的。”
徐长青打了个寒颤。
他看着陆沉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男人,心里装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
帝豪会所包厢。
气氛正热烈。
沈淮南甚至有些微醺了。
他站起身,拿起那根推杆,准备再露一手。
“老马,看好了,这一杆叫‘一锤定音’。”
沈淮南摆好姿势,刚要挥杆。
嗡——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在安静的包厢里,这震动声像电钻一样刺耳。
沈淮南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屏幕。
动作僵住了。
那是省委办公厅的号码。
而且是保密专线。
刚才还红光满面的脸,瞬间退了一层血色。
马进很有眼力见,立刻挥手让旁边的女球童把音响关了。
沈淮南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我是沈淮南。”
他的声音立刻变得恭敬,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弯了腰。
电话那头很安静。
过了两秒,才传来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
“淮南同志。”
是省委秘书长。
“明天上午九点,省委有个临时常委会。”
秘书长停顿了一下,“陈书记点名让你列席。”
沈淮南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
列席省委常委会,通常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要提拔了,去谈话。
另一种……
“秘书长,是有什么重要议题吗?我好准备一下材料。”沈淮南试探着问,手心开始冒汗。
“不用准备材料。”
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把锤子砸在沈淮南的心口。
“带着人来就行。”
“另外,通知一下陆沉同志,让他也来。”
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
忙音在包厢里回响。
沈淮南握着手机,保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像是一尊被冻住的雕塑。
手里的高尔夫球杆“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砸到了那个人工果岭的洞口。
球没进去。
但这杆子,确实有点太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