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的雨停了，空气里却还透着股湿漉漉的霉味。
两辆考斯特停在市政府招待所门口，车身擦得锃亮，照得见人影。沈淮南站在台阶上，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发胶把每一根头发都固定在它该在的位置。
他身后跟着市招商局的一帮人，个个挺胸收腹，像是等待检阅的仪仗队。
“来了。”沈淮南理了理袖口。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个穿着polo衫的中年人，那是杭城那个电商巨头的副总裁，姓张。紧接着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深城企鹅帝国的战略部总监，姓李。
这两个人加起来，手里握着的现金流能买下半个明州的老城区。
“张总，李总，一路辛苦。”沈淮南迎上去，笑容标准得像是在脸上贴了一张面具，“我是沈淮南。哈佛那一别，咱们有三年没见了吧？”
张副总愣了一下，随即礼貌地握手：“沈市长，幸会。”
眼神里没多少叙旧的热情，全是生意人的精明。
会议室里，空调开到了二十四度。
沈淮南站在巨大的投影幕布前，激光笔在屏幕上画着圈。
“这是我们为二位准备的‘数字经济特区’。”
屏幕上是一片美轮美奂的效果图，绿树成荫，玻璃幕墙高耸入云。
“前三年免税，后两年减半。土地出让金返还百分之三十作为研发补贴。另外，市里会专门修建一条直通机场的高速路，命名为‘互联网大道’。”
沈淮南侃侃而谈，嘴里蹦出的全是“赋能”、“闭环”、“生态化反”这些时髦词儿。
张副总手里转着一支钢笔，偶尔点点头，但笔尖始终没落在笔记本上。
李总推了推眼镜，打断了沈淮南的演讲。
“沈市长，政策确实很有吸引力。但我们在苏省和浙省考察时，他们给出的条件也差不多。甚至……地皮更便宜。”
沈淮南笑容一僵，随即又恢复自然：“明州的优势在于金融配套。我已经联系了华尔街的几家基金……”
“又是金融。”
门被推开了。
陆沉走了进来。他没穿西装，还是那件半旧的风衣，裤脚上甚至还沾着点黄泥点子。手里也没拿公文包，就拎着个黑色的塑料袋。
会议室里的空气凝滞了一下。
“这位是？”张副总挑了挑眉。
“我是陆沉。”陆沉把那个塑料袋放在那张昂贵的红木会议桌上，发出“啪嗒”一声闷响，“明州的副市长，管干活的。”
沈淮南脸色沉了下来：“陆副市长，我们在谈重要项目，你这身打扮……”
“刚从工地回来，没来得及换。”陆沉没看沈淮南，直接拉开椅子坐下，顺手从兜里摸出那包红梅，刚想点，看了看头顶的烟雾报警器，又塞了回去。
他看着对面的两位财神爷。
“二位是来找地盖数据中心的吧？”
张副总和李总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那就别听沈市长扯那些虚的。”陆沉指了指沈淮南身后的ppt，“那上面画的写字楼，装不下几万台服务器。光是散热就能把电网拖垮。”
沈淮南气极反笑：“陆沉，你不懂就别乱说。我们的cbd规划是国际顶级的……”
“顶级个屁。”
陆沉骂了一句脏话，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
他伸手解开那个黑色塑料袋的系扣。
里面不是文件，是一块黑乎乎的电路板，上面焊着密密麻麻的元器件，看着像个半成品，有些地方的焊锡还很粗糙。
“这是什么？”李总皱眉，身子往后仰了仰，像是怕那东西炸了。
“林翰昨天晚上刚焊出来的。”陆沉把电路板推过去，“基于risc架构的服务器主板原型。虽然丑了点，但能跑通。”
张副总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那块板子，指尖在那个核心芯片的位置停住了。
“这是……你们自己做的？”
“架构是我们改的，芯片是阿姆斯特丹那个酒鬼老头设计的，流片是在中科院蹭的线。”陆沉靠在椅背上，语气平淡，“能耗比现在的x86架构低百分之四十。最重要的是……”
陆沉顿了顿，身子前倾，盯着两人的眼睛。
“这东西，不需要看美国人的脸色。”
会议室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只有投影仪风扇嗡嗡转动的声音。
2008年，虽然还没有大规模的科技制裁，但这些行业巨头已经隐隐感觉到了脖子上的凉意。服务器成本高企，核心技术全在别人手里，那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沈淮南没听懂。
他看着那块破破烂烂的电路板，嗤笑一声：“陆沉，你拿这种电子垃圾出来丢人现眼？这能跟英特尔比？你是想让二位老总笑掉大牙吗？”
没人笑。
李总摘下眼镜，从兜里掏出一块擦镜布，慢慢擦着。
“能去看看吗？”李总问。
“车在楼下。”陆沉站起身，“不过不是考斯特，是金杯。路也不好走，全是泥。”
“走。”张副总已经站了起来，连笔记本都忘了合上。
沈淮南愣在原地，手里的激光笔还亮着，红点打在陆沉的背上，像个笑话。
“张总，晚宴……”沈淮南追了一步。
“回头再说。”张副总摆摆手，头也没回。
半小时后。
东区，临时搭建的彩钢瓦厂房里。
这里没有红地毯，只有满地的电线和机油味。几台从荷兰运回来的设备正在轰鸣，发出刺耳的噪音。
林翰顶着两个黑眼圈，头发乱得像鸡窝，正蹲在地上调试一台示波器。
那个叫克里斯蒂安的老外手里拎着半瓶威士忌，一边喝一边用英语骂骂咧咧，指挥着几个年轻的研究员搬运光刻胶。
“这就是你们的实验室？”李总捂着鼻子，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眼神却亮得吓人。
“条件是差了点。”陆沉踢开脚边的一捆电缆，“钱都花在设备上了。沈市长不给批经费，我们只能先凑合。”
林翰听见动静，抬起头。
“陆市长！跑通了！”林翰兴奋地跳起来，差点撞翻旁边的液氮罐，“刚才那是误报！新的指令集兼容性没问题！这老外虽然是个酒鬼，但他在极紫外光源上的算法简直是神技！”
克里斯蒂安打了个酒嗝：“那是艺术！你这个不懂欣赏的黄皮猴子！”
陆沉笑了笑，转头看向两位客人。
“二位，我不跟你们谈免税。”陆沉的声音穿透了机器的轰鸣声，“这块地，我给你们留五百亩。电价，我按工业用电打八折。这边的技术，优先向你们授权。”
“只要你们把数据中心落在这儿。”
“咱们一起，把那把悬在头顶的剑，给摘了。”
张副总蹲下身，也不嫌地上脏，仔细看着那台正在运行的原型机。屏幕上的数据在飞速跳动，绿色的波形稳定得像一条直线。
那是未来的形状。
“陆市长。”张副总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这五百亩地，我们要了。另外，阿里愿意出资三个亿，在这个实验室旁边建个联合研发中心。”
“腾讯跟投。”李总推了推眼镜，“我们要两百亩。另外，林博士团队的算力需求，我们包了。”
陆沉从兜里掏出那包红梅，终于点上了一根。
烟雾缭绕中，他看了一眼窗外。天黑了，远处的灯火明明灭灭。
“那就不留二位吃大餐了。”陆沉吐出一口烟圈，“我知道前面有个路边摊，炒粉不错，多放辣子。”
晚上八点。
外滩那家高档法餐厅里，长条桌上摆满了银质餐具和鲜花。小提琴手拉着悠扬的曲子。
沈淮南一个人坐在主位上，面前的菲力牛排已经凉透了。
服务生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沈先生，还要等吗？厨师长说……”
沈淮南猛地把餐巾摔在桌上。
手机震动了一下。
那是招商局长发来的彩信。照片很模糊，像素不高，是在路边的塑料棚子里拍的。
照片上，陆沉正端着个一次性塑料碗，大口吃着炒粉。坐在他对面的张副总和李总，袖子挽得老高，满嘴是油，笑得像两个刚放学的孩子。
沈淮南死死盯着那张照片，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买单。”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抓起外套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桌没动过的精致大餐。
在这个野蛮生长的年代，体面，有时候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而陆沉，那个泥腿子，正在用一碗五块钱的炒粉，把明州的未来，一口一口地吃进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