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饭店最大的包厢叫“蓬莱阁”。
名字起得好,意思是神仙待的地方。
圆桌大得离谱,中间的电动转盘嗡嗡响,转一圈得两分钟。
桌上摆着茅台,不是市面上那种,瓶子上没标度数,只印着特供两个红字。
菜还没上齐,凉碟已经铺了一圈。
王建平换了身便装,脸色看着比在办公室时红润不少,完全不像个刚挂完急诊的高血压病号。
“来,陆市长,坐主宾位。”
王建平笑呵呵地拉开椅子,手劲不小,“今天没外人,都是咱们明州市委班子的老伙计,给你接风洗尘。”
陆沉没推辞,一屁股坐下。
屁股底下的椅子垫很软,像是要把人陷进去。
桌上一共坐了八个人。
公安局长刘铁军,财政局长陈国华,还有几个管建设、管土地的头头脑脑。
这阵容,能把明州的地皮刮下去三尺。
“陆市长年轻有为啊。”
刘铁军是个黑脸汉子,脖子上有道疤,衣领扣子总是解开一颗,“下午在市政府门口那一嗓子,神了。不过……”
他端起酒杯,在桌上磕了一下。
“明州这地方,水土硬。那些闹事的刁民,这回是被你镇住了,下回可不好说。万一哪个想不开的往您车底下扔个雷管,我们公安局也难办。”
这是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桌上的气氛稍微凝固了一下,转盘正好转到陆沉面前,是一盘酱牛肉。
陆沉伸筷子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嚼了嚼。
“难办?”
陆沉咽下牛肉,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角,“刘局长太谦虚了。我看咱们明州的治安挺好,特别是物流这块。”
刘铁军愣了一下。
“‘黑盾物流’是刘局长的小舅子开的吧?”
陆沉没看他,眼睛盯着转盘上的一盘醉蟹,“我看过报表,垄断了全市八成的土石方运输。连那帮搞拆迁的刺头都得给黑盾面子,谁敢在明州扔雷管?”
刘铁军手里的酒杯晃了一下,酒洒出来两滴。
他那张黑脸瞬间有点发白。
这事极其隐秘,法人代表是他远房表弟,这姓陆的刚来不到六小时,怎么知道的?
王建平眯了眯眼,手里的烟停在半空。
“陆市长消息灵通。”
坐在对面的建设局长干笑两声,想打圆场,“来来来,吃菜。这醉蟹是明州特产,这个时候最肥。”
“是不错。”
陆沉筷子没动,“比‘锦绣山河’小区的楼板肥多了。”
建设局长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一块风干的橘子皮。
“锦绣山河,那是您的侄女婿承建的吧?”
陆沉从兜里掏出一盒红梅,那是五块钱一包的劣质烟,跟桌上的特供茅台格格不入。
“我看过质检报告,虽然没公开。”
陆沉点上烟,火苗窜起,“标号c30的混凝土,实测只有c15。那楼要是塌了,压死的人肯定比今天市政府门口的人多。”
建设局长手里的筷子掉了一根,落在骨碟上,叮当一声响。
包厢里安静得吓人。
只有转盘电机的嗡嗡声,像是一只苍蝇在每个人耳边飞。
陆沉抽了一口烟,烟雾在水晶吊灯的光晕下散开。
他的脑子里,那份关于明州官场的档案正一页页翻过。
每个人,每张脸,背后连着哪根线,挂着哪颗雷,清清楚楚。
“陆市长。”
王建平把烟掐灭,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咱们是党的干部,讲究证据。”
“证据?”
陆沉笑了。
他弯下腰,从脚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纸。
不是什么红头文件,就是几张普通的a4纸,上面密密麻麻打印着表格。
陆沉把纸放在转盘上,按动按钮。
转盘缓缓转动,那叠纸像是一道催命符,转到了每个人面前。
“蓝天资本的非法集资案,受害群众三万两千人。”
陆沉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桌面上,“但在这个名单上,有四十五个人,不仅本金全退了,还拿到了30的利息。”
王建平扫了一眼那张纸,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那是内部兑付名单。
赵得柱逃跑前销毁的核心机密。
这小子从哪弄来的?
难道赵得柱那孙子还留了一手?
“陈局长。”
陆沉点了点财政局长陈国华的名字,“你老婆上个月在海南买了套别墅,全款,三百四十万。钱是从蓝天资本的账户转出去的吧?”
陈国华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酒杯直接翻了,酒水顺着桌布往下淌,滴在裤裆上,湿了一大片。
没人敢说话。
也没人敢动筷子。
这哪是接风宴,这分明是阎王爷的点名簿。
王建平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是老江湖,很快稳住了心神。
“陆老弟。”
王建平换了称呼,亲自拿起酒瓶,给陆沉面前的杯子倒满,“有些事,是历史遗留问题。水至清则无鱼,咱们在基层工作,难免要有些变通。只要大方向是对的,有些细枝末节,可以慢慢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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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举起杯子,环视一圈。
“来,大家敬陆市长一杯。以后在一个锅里吃饭,都是兄弟。”
这是在递台阶。
也是在画圈子。
喝了这杯酒,就是自己人,那张名单就是废纸。
不喝,那就是跟整个明州官场过不去。
所有人都举起了杯子,眼巴巴地看着陆沉。
陆沉看着面前那杯清亮的液体。
茅台很香,但他闻到了一股别的味道。
那是外面几万个家庭破碎的味道,是那个老头身上汽油的味道,是那些被逼得跳楼的人血的味道。
陆沉端起杯子。
众人的表情松动了一些。
下一秒。
陆沉手腕一翻。
哗啦——
一杯酒,全倒在了地上。
酒水溅在王建平那双锃亮的皮鞋上。
“这酒太贵。”
陆沉把空杯子重重地顿在桌上,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而且喝着有股子腥味。”
王建平的脸彻底黑了,像锅底。
“血汗味太重,咽不下去。”
陆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没看那一桌子山珍海味,也没看那一圈面如死灰的脸。
他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陆沉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拿餐巾擦裤子的财政局长。
“老陈。”
陈国华打了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明早八点。”
陆沉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带着外面的寒风,“我要看到全市所有国资账户的实时流水。少一分钱,或者晚一分钟,你就不用来见我了。”
“直接去纪委喝茶吧。”
门关上了。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王建平猛地抓起面前的酒瓶,狠狠地砸在地上。
砰!
碎片四溅,酒香四溢。
但这香味里,透着一股子绝望的腐烂气息。
“疯子……”
王建平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这就是个疯子!”
没人接话。
他们都还在盯着转盘上那张名单,像是盯着自己的死刑判决书。
陆沉走在酒店的长廊里。
地毯很厚,吞没了他的脚步声。
他掏出手机,给林翰发了条短信:
“鱼饵撒下去了,准备收网。”
窗外,明州的夜色漆黑如墨。
但陆沉知道,这只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