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逊把那份红头文件拍在桌上的时候,力道刚好震得茶杯盖子当啷响了一声。
文件抬头是国土资源部,下面盖着鲜红的公章,还带着那股子打印机墨盒刚出来的热乎气。
“陆书记,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这属于行政许可。”
威尔逊今天没穿西装,换了一身专业的始祖鸟冲锋衣,看起来像是随时准备去征服珠峰,
“所有的手续都齐了。这次,我想县里没有任何理由阻拦我们进山。”
他身后站着三个京城来的专家,鼻孔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陆沉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拿起那份文件,甚至没看内容,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枚公章的凸起。
“当然。”
陆沉放下文件,脸上甚至带着几分歉意。
“威尔逊先生,之前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到位。既然部里都发话了,青阳县委县政府绝对无条件配合。毕竟,招商引资是头等大事嘛。”
威尔逊愣了一下。
他准备了一肚子用来吵架的话术,甚至准备好了如果不让进就直接联系大使馆的威胁,结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威尔逊狐疑地问,“车队就在楼下。”
“当然可以。”陆沉站起身,甚至主动伸出手,“我让秘书给你们带路。不过……”
他拉开抽屉,没拿烟,而是搬出了另一摞文件。比威尔逊那张薄薄的通知单,厚了大概十倍。
“根据《森林防火条例》第三章第十二条,进山作业人员必须持有《野外用火安全许可证》。”
陆沉抽出一张纸,推过去。
“根据《自然保护区管理条例》,大型机械设备进场,需要进行环境影响评估,特别是噪音分贝测试。”
又是一张纸。
“还有这个,市安监局刚发的红头文件,外籍人员在非开放区域作业,必须接受为期三天的‘山地生存与应急救援’培训,考核合格后发证上岗。”
陆沉把那摞文件往威尔逊面前一推,笑容诚恳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威尔逊先生,这都是为了你们的安全。青阳的山,那是原始森林,有野猪,有毒蛇,要是几位国际友人在我们这儿出了事,我这个县委书记担待不起啊。”
威尔逊的脸有些发绿:“这是故意刁难!”
“这叫依法行政。”陆沉收回手,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不信您可以去咨询律师。我们所有的流程,都符合国家规定。少一道手续,那就是我陆沉渎职。”
……
威尔逊很快就领教了什么叫“中国式流程”。
第一天,环保局。
两辆崭新的进口路虎揽胜被拦在检测线外。
“尾气超标。”环保局那个穿着旧制服的小科员,拿着仪器在排气管后面捅了半天,面无表情地开了单子,“进口车也没用,这就是个大号柴油机。整改,复检。”
“这是欧标!最先进的引擎!”司机气得拍方向盘。
“这是青阳标。”小科员眼皮都不抬,“这里是水源保护区,标准比欧洲高。不行就把车留下,你们走进去。”
第二天,安监局。
培训室就在地下室,一股子霉味。
威尔逊和几个地质学博士坐在小学生坐的木头板凳上,听一个说方言的退伍老兵讲了四个小时的“如何确区分毒蘑菇”。
没有ppt,只有手绘的挂图。
“这个红伞伞,白杆杆,吃了以后就要躺板板……”老兵讲得唾沫横飞。
威尔逊听不懂中文,翻译在旁边翻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熬到考试,卷子发下来,全是中文选择题。
“抱歉,没有英文版。”监考官耸耸肩,“咱们这是县级单位,还没国际化。不及格?明天补考。”
第三天,他们终于拿到了那一叠盖满了各种颜色的章的通行证。
车没过审,他们雇了当地的拖拉机。人也考过了,虽然是作弊抄的答案。
车队轰隆隆开到北部山区的山口。
路被堵了。
不是警察,也不是路障。
是人。
几十个穿着蓝布大褂、袖子上套着“森林防火”红袖章的老太太,正坐在路中间剥毛豆。旁边还立着个牌子,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
拖拉机一停,几个老太太就围了上来。
“干啥的?”领头的王大妈,手里还捏着半个剥好的毛豆,眼神比雷达还尖。
“大妈,我们是勘探队的,有证!”向导是个本地汉子,赶紧递烟。
“有证也不行。”王大妈把烟推回去,指了指天,“没看新闻吗?秋季风高物燥,县里说了,严防死守!你们带那个铁疙瘩,万一擦出火星子,把山烧了,咱们下河村几百口人喝西北风去?”
“我们不带火种!我们搜身!”威尔逊急了,从拖拉机上跳下来。
“搜身?”王大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那种眼神像是在看菜市场不新鲜的猪肉,“那不行,男女授受不亲。再说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把打火机藏鞋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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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怎么样!”
“等着。”王大妈慢悠悠地坐回去,“等下雨。下了透雨,山林湿润了,你们就能进了。”
威尔逊抬头看天。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威尔逊住的县招待所,隔三差五停水停电。
不是线路检修,就是水管爆裂。有时候半夜还能听见楼下有人吹唢呐,说是哪家办白事,实在不好意思。
他给市里打电话,市府办说正在协调。给省里打电话,省厅说要尊重地方民俗。给部里打电话,部里说这种具体执行层面的小摩擦,不适合行政干预。
这是一张网。
一张看不见、摸不着,却韧性十足的网。你越挣扎,它缠得越紧。
陆沉没有动用任何一点特权,他只是让这台庞大的官僚机器,按照最繁琐、最苛刻的模式,精准地碾压在了泛亚矿业的身上。
周五的傍晚,天边泛着诡异的紫红色。
陆沉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是威尔逊。
这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了那种傲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阴冷,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陆书记,好手段。”威尔逊中文流利了不少,大概是被这一个月的折磨逼出来的,“但我得提醒你一句,我们的耐心耗尽了。”
陆沉手里转着笔,看着窗外那片被晚霞染红的山峦:“威尔逊先生,要有耐心。好饭不怕晚。”
“陆沉。”威尔逊突然直呼其名,“你真以为凭这点小聪明就能挡住大势?下个月就是市委换届。赵市长的位置要动一动了。你说,如果在这之前,青阳县因为‘破坏投资环境’被当作典型抓出来,你这个代理书记,还能转正吗?”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点烟的声音,清脆,刺耳。
“路我们已经铺好了。如果你非要把路堵死,那我们只好把守路的人换掉。”
嘟——嘟——嘟——
电话挂断。
陆沉放下听筒,脸色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晦暗不明。
他知道威尔逊没撒谎。
前世的记忆里,这次换届是江州官场的一次大地震。赵立春就是借着这次机会,不仅坐稳了市长的位置,还把手伸向了省里。
而那个因为“思想僵化、阻碍发展”被拿下的典型,正是青阳。
这已经不是商业博弈了。
这是一场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政治绞杀。
陆沉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个黑色的诺基亚手机。这个号码,除了那个疯子教授林一鸣,没人知道。
他按下了拨通键。
“老林,那东西,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