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大海把搪瓷缸子往桌上一顿，里面的茶渍都晃荡到了桌面上。
“书记，您就是把我这身百多斤的肉论斤卖了，我也变不出钱来。”
潘大海把那本翻烂了的预算表摊开，正哆嗦着指着那一排赤字。
“青云厂一关，税收直接腰斩。下个月，全县两千多号老师的工资，还有派出所那帮协警的补贴，缺口这个数。”
他比了个“八”的手势，“八百万。这还没算机关大楼的水电费。”
陆沉手里转着一支钢笔，没看潘大海，也没看账本。
“如果我不关青云厂，这八百万就有？”陆沉问。
“至少能撑半年。”潘大海脖子一梗，没好气地说，
“我也知道环保重要，可没钱，大家喝西北风也是个死。市里银行那边我已经去过了，行长说咱们县评级下调，贷款免谈。”
“行了。”
陆沉把笔帽扣上，“啪”的一声脆响。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既然不想去求爷爷告奶奶，那就换个活法。”他站起身，拎起椅背上的夹克，“通知宣传部，让那个新来的大学生，叫什么……苏清？还有县里懂电脑的那几个后生，半小时后到我办公室。”
潘大海愣了一下，嘴里嘟囔：“懂电脑？那是能当钱花还是能当饭吃？”
……
县委那台大概是98年采购的台式机，机箱轰鸣得像台拖拉机。
屏幕上闪烁着蓝底白字的“天涯社区”界面，一端连着电话线，发出“滋滋——哔——”的拨号声，听得人牙酸。
屋里站着三个年轻人。苏清是个刚毕业分来的选调生，扎个马尾，戴副黑框眼镜，这会儿正不知所措地抱着个笔记本。
“书记，您真要……发帖子？”苏清小心翼翼地问。
陆沉坐在电脑前，熟练地敲击着那块已经磨得发油的键盘。这年头还没什么智能手机，天涯论坛就是中文互联网的巨头。
“不是发帖子。”陆沉纠正道，眼睛盯着屏幕，光标在标题栏闪烁，“是讲故事。”
“标题我都想好了。”陆沉停下手，指了指屏幕。
《我宣布，这里是中国最后的秘境！一个被遗忘的江南仙境——寻找那个消失的坐标》
苏清瞪大了眼睛，旁边的几个技术员也面面相觑。这标题……是不是太不严肃了？这可是县委书记啊。
“这……会不会有点太夸张了？”苏清小声嘀咕，“咱们这儿除了山就是水，哪有什么秘境。”
“什么是秘境？”陆沉转过椅子，看着这群还没被后世营销号洗礼过的年轻人，“没路灯就是原生态，没信号就是避世，没饭店就是淳朴。我们要卖的不是风景，是城里人没处安放的焦虑。”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照片。那是前几天让司机去北部山区拍的。清晨的雾气锁着山腰，废弃的石拱桥下流水潺潺，还有几个在河边洗衣服的老太太。
没有构图，没有修饰，甚至有点曝光不足。
“就把这些发上去。”陆沉指着照片，“配文不用华丽，就用第一人称。你是谁？你是一个在大城市卷累了、背着包误入青阳的流浪客。你看到的不是贫穷，是时光静止。”
“这能行吗？”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挠挠头，“咱们这路这么烂，真有人来？”
“有人来。”陆沉的声音很笃定，“只要你的故事够动人，路越烂，他们越觉得这是‘朝圣’。”
……
三天后的周末。
青阳县那破破烂烂的长途汽车站，平时除了回乡探亲的民工，连只苍蝇都懒得飞进来。
售票员王大姐正嗑着瓜子跟旁边摩的司机闲聊，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嘈杂。
一辆从省城开来的依维柯刚停稳，车门一开，哗啦啦下来二十几号人。
这群人打扮怪得很。男男女女都穿着那种花花绿绿的冲锋衣，背着比人还高的登山包，手里端的相机镜头比王大姐家里的擀面杖还长。
“这是……省里考察团？”摩的司机烟都忘了抽。
“考察团能穿成这样？”王大姐吐掉瓜子皮，眼尖，“你看那鞋，全是泥，那是专门走路的。”
这群人也不问路，手里攥着打印出来的纸张，有的还在翻地图。
“请问，那个‘被时光遗忘的古桥’往哪走？”一个戴着渔夫帽的姑娘凑过来问，普通话标准得像是新闻联播。
王大姐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城北那座没人修的破桥。“往……往北，坐三轮车两块钱。”
这只是第一波。
到了下午，县里仅有的两家招待所爆满。那个关了青云厂之后生意萧条的小饭馆老板，看着满屋子等着吃“农家土鸡”的城里人，手里的菜刀都快挥出火星子了。
……
周一早晨。
潘大海拿着一份报表冲进陆沉办公室的时候，连门都忘了敲。
“神了！书记，真神了！”
这胖子满脸红光，刚才那股子要把自己卖了的丧气劲儿全没了。
“怎么？”陆沉正在看省报，头都没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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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商那边说，周末两天，县里那几家饭馆和旅社的流水，翻了四倍！还有不少老乡把自己家空房子收拾出来让人住，一晚上收五十，都抢疯了！”潘大海把报表往桌上一拍，“这帮城里人是不是傻？咱那土鸡平时也就十几块，他们给八十还说便宜！”
陆沉放下报纸，指了指窗外。
“不是他们傻，是他们饿。精神上饿。”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老潘，通知旅游局，别光顾着高兴。在车站设点，所有的摩的、三轮车必须统一限价，谁敢宰客，直接扣车。还有，卫生局去检查那些农家乐，碗筷必须消毒。”
“这可是咱们的摇钱树，谁要是为了赚快钱把口碑砸了，我就砸了他的饭碗。”
潘大海点头如捣蒜：“明白！我这就去盯着，谁敢砸我饭碗，我跟他拼命！”
等潘大海一阵风似的卷出去，陆沉才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
刚才响过一次，他没接。
听筒拿起来，那边传来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有些玩味的声音。
“陆沉啊，你们青阳最近在网上动静不小嘛。省报的记者都把电话打到我这来了，说你们搞了个‘互联网蝶变’，要给你写个大稿子。”
“部长，也就是想办法混口饭吃。”陆沉语气平淡。
“混饭吃是好事。”副部长的声音压低了几分，透着一股子只有圈内人才懂的意味深长，“不过，木秀于林啊。网上那帖子火得有点邪乎，有人把状告到省里了，说你不务正业，搞虚假宣传，把个贫困县吹成了桃花源。你自己……悠着点。”
电话挂断。
盲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回响。
陆沉看着桌上那份还没来得及签发的《关于规范旅游市场的紧急通知》，嘴角扯动了一下。
不务正业？
这帮人大概不知道，那个帖子的每一条回复，都是这座县城未来的救命稻草。而在那片被炒成“秘境”的群山之下，真正的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他拉开抽屉，拿出那个从地质大学老教授那里求来的电话号码，按下了拨号键。
“喂，林教授吗？我是陆沉。我想请您来一趟青阳，不是为了旅游，是为了……那些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