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小张的那一刻,陆沉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是他。
市委副书记赵立春。
这根本不是什么纪律审查,而是一场赤裸裸的政治绞杀。目的,就是他脚下那片刚刚被镀上金边的土地。
走廊尽头的光线昏暗,照在小张那张年轻却毫无波澜的脸上。他只是对着陆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句话都没说,但那份居高临下的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陆沉随着他走进一间房。
审讯室。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堪称简陋。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墙角一个摄像头闪着红点。
桌子中央,一盏大功率的台灯开着,强光刺目,将房间里的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坐在主位上,国字脸,穿着一身板正的制服,肩背挺得笔直。他就是主审官,市纪委第二纪检监察室主任,周正。
一个在市里以“铁面”和“手段硬”着称的老纪委。
小张则自然地坐在了记录员的位置上,拿出了纸和笔。
“陆沉同志,坐吧。”周正开口,不带任何情绪。
陆沉从容地拉开椅子,坐在了那盏强光灯的对面。光线直射过来,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周正开门见山。
陆沉平静地回应:“不知道。还请周主任明示。”
周正从手边拿起一个牛皮纸袋,从里面抽出一叠文件,拍在桌上。
“我们接到实名举报,反映你在青阳浦东路项目中,与承建商方宏图存在不正当经济往来,涉嫌以权谋私,低价出让国有土地,造成国有资产严重流失。”
他一字一顿,带着一股森然的压迫感。
“陆沉同志,你和方宏图,是什么关系?”
审讯,正式开始。
然而,陆沉的反应却让周正准备好的一连串后招全都卡在了壳里。
他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辩解。
他只是坦然承认。
“我和方总当然有关系。”
周正和小张都愣了一下。这么干脆?
“是青阳县人民政府,和项目承建方宏图建筑集团的合同关系。”
陆沉不疾不徐地补充。
“这份关系,是在县委常委会上进行过专题讨论,并且投票通过的。会议有纪要,合同有备案。周主任如果不信,可以现在就派人去县委档案室调阅。”
他把一切都摊在了明面上。
程序正义。
这是他织下的第一层防护网。
周正的准备被打乱了。他预想过陆沉会抵赖,会狡辩,却没想过他会用这种方式,直接把皮球踢回给了整个青阳县委。
查他陆沉,就等于是在质疑青阳县委常委会的集体决策?
“常委会通过,不代表你个人没有问题!”周正很快调整过来,猛地一拍桌子,“那块地,当初承包给方宏图是什么价?现在又是什么价?”
“当初那十万亩荒山,一文不值!你用几乎白送的价格给了方宏图,转眼,国家级开发区就批下来了!地价一夜之间翻了何止千倍百倍!”
周正的身体向前倾,试图用气势压倒陆沉。
“你敢说,你不知道这块地下面有金子?”
“你敢说,你这不是提前布局,利用内幕消息,进行利益输送?”
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前面的所有指控都是铺垫,这才是淬了毒的匕首。
他们就是要坐实陆沉“提前知道内幕”这个罪名。只要坐实了这一点,之前所有的程序正义,都会变成“精心设计的伪装”。
小张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记录着周正每一个质问的字。
强光灯下,陆沉的面孔被照得有些失真。
他忽然笑了。
“周主任。”
他一开口,整个房间的紧张气氛为之一滞。
“您是纪委的同志,我是政府的干部。我们说话,都要讲证据,要对党和人民负责,对不对?”
周正没说话,只是盯着他。
“您刚才说的‘金子’,我能不能理解为,是指国务院刚刚下发的,《关于批准设立江州青阳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的批复》这份红头文件?”
陆沉的逻辑清晰得可怕。
周正依旧沉默。
“那我就奇怪了。”陆沉靠在椅背上,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这份文件,签发单位是国务院。周主任,现在您觉得,我一个代理县长,能够提前左右国务院的决策?”
“还是说……”
陆沉停顿了一下,整个人也向前微微一倾,迎着那刺目的强光,直视着周正。
“您觉得,是国务院在配合我陆沉,搞利益输送?”
轰!
这顶天大的帽子,不偏不倚,被陆沉反手就扣在了周正的头上。
周正的呼吸猛地一窒,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
就连旁边一直奋笔疾书的小张,手也停了下来。
审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质疑国务院?
配合干部搞利益输送?
这十个字,任何一个字,都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个年轻人,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这么说!
周正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他办了半辈子的案子,审过比陆沉级别高得多的干部,见过各种各样的刺头。
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
滑不留手,逻辑缜密,而且……胆大包天!
他根本不是在辩解,他是在挖坑!挖一个谁跳进去谁就得死的政治陷阱!
“你……你不要混淆视听,偷换概念!”周正的声音干涩无比。
“我没有偷换概念。”陆沉坐了回去,姿态重新变得放松,“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青阳经济开发区的申报,我们走了完整的流程。最终能被国务院批准,这是国家对我们青阳落后地区发展的关怀和支持。这是天大的好事,是青阳几十万百姓的福祉。”
“怎么到了举报人嘴里,到了周主任这里,就成了我陆沉的罪证了呢?”
“难道说,为官一任,殚精竭虑为地方谋发展,争取到了国家的政策支持,反而是一种错误?”
“如果真是这样,那以后,还有哪个干部敢放开手脚干工作?”
一连串的反问,把周正问得哑口无言。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
审讯,陷入了僵局。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小时。
三个小时。
五个小时。
周正和小张轮番上阵,从项目招标的细节,到陆沉的个人生活作风,几乎把所有能问的问题都问了一遍。
但陆沉就像一座被水流冲刷了千年的顽石。
滴水不漏。
所有的问题,他都能用程序、文件和规定来回答。说到最后,他甚至开始反过来给周正和小张“上课”,讲解起国家关于区域经济协调发展的相关政策,分析青阳县申报经济开发区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审讯,硬生生被他变成了政策研讨会。
八个小时后,天已经蒙蒙亮。
周正和小张熬得双眼通红,疲惫不堪。
而坐在他们对面的陆沉,从头到尾,滴水未进,腰杆却依然挺得笔直,精神饱满。
他靠在椅子上,看着对面已经快要撑不住的周正,甚至还主动开口。
“周主任,要不休息一下?熬夜伤身体。”
“我的事情不急,青阳县的发展才急。”
这句话,充满了体谅,但听在周正的耳朵里,却无异于最尖锐的嘲讽。
他是在说,你们在这里浪费时间,而我心系工作。
高下立判。
周正感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正要发作。
就在这时。
审讯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他甚至都顾不上规矩,直接附到周正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陆沉看着这一幕。
周正的脸,在短短几秒钟内,由红转青,最后,变成了一片死人般的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