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要在盐碱地里种金子的消息,像一阵风,在三天之内,传遍了青阳县大大小小的办公室和酒桌。
这件事,已经彻底超出了工作分歧的范畴,演变成了一个年度最大的笑话。
一个靠着一点抗洪功劳就冲昏头脑的愣头青形象,被活灵活现地勾勒了出来。
“听说了吗?老干局那个陆沉,放着苍澜县送上门的几百万不要,非说要在盐碱地搞什么高科技农业园!”
“哈哈,何止啊!他还跟李副县长立了军令状,半年种不出东西就引咎辞职!”
“疯了,这小子是彻底疯了!真把自己当成神仙了?”
“等着瞧吧,李副县长已经放出话了,绝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异想天开,耽误全县的灾后重建!这事,没完!”
一时间,清河乡灾后重建指挥部,成了全县官场避之不及的瘟神。
原本还算热络的各个局办,瞬间冷清下来,连电话都少了好几个。
孙连城这几天嘴上燎泡就没消过,整个人瘦了一圈,看着坐在地图前纹丝不动的陆沉,他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总指挥……咱们账上,真的连买明天馒头的钱都没有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陆沉仿佛没听见,只是用铅笔在地图上标注着什么。
就在这时,指挥部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李卫民背着手,一脸寒霜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县电视台的记者,扛着黑洞洞的摄像机。
再后面,是苍澜县县长王海,以及一个满脸横肉、戴着大金链子的中年男人,正是苍澜县那个垃圾处理厂的真正老板,刘金发。
一群人,气势汹汹,带着一股审判的意味。
李卫民看都没看陆沉,直接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宣布道:
“陆沉同志,县委经过研究决定,今天就在西北坡现场,召开灾后重建项目协调会!”
“苍澜县的同志们很有诚意,王县长和刘老板已经把合同和资金都带来了!今天,我们就在现场办公,把这个利县利民的好项目,敲定下来!”
他加重了“敲定”两个字。
这哪里是协调会?
这分明是一场公开的逼宫!
他要当着全县的面,当着摄像机的面,把陆沉架在火上烤!
你要么签,要么就当着全县人民的面,解释你为什么放着三百万救命钱不要,非要抱着那块废地做白日梦!
孙连城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太狠了!
这招釜底抽薪,太狠了!
李卫民说完,根本不给陆沉反应的机会,转身就走:“所有人,去西北坡!”
半小时后。
清河乡西北角,那片泛着白色盐花的荒凉土地上,竟然被临时搭起了一个简陋的主席台,上面还挂着一条刺眼的红色横幅——“青阳县-苍澜县灾后重建互助项目签约仪式”。
李卫民和王海坐在主席台中央,意气风发。
台下,是县里各部门被叫来看热闹的干部,和附近闻讯赶来的几百名灾民。
他们看着这片“连草都不长”的废地,议论纷纷,看向陆沉的眼神,充满了同情、不解和嘲弄。
“陆乡长真是……唉,太年轻了。”
“跟县领导顶牛,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李卫民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声音洪亮:
“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就是要解决我们清河乡三千多灾民的吃饭问题!”
他慷慨激昂,仿佛一个为民请命的英雄。
“我身边的王县长和刘老板,带着兄弟县的情谊,带着三百万的现金,来帮助我们渡过难关!可我们有的同志,却为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置大局于不顾!”
他目光如刀,射向台下的陆沉。
“现在,我再给陆沉同志一个机会!签了这份合同,这三百万,立刻就能变成我们灾民手里的馒头和棉被!”
垃圾厂老板刘金发心领神会,狞笑着走上前,将一个装满了现金的巨大皮箱,“砰”地一声砸在桌子上,然后打开。
红色的钞票,在阳光下,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陆总指挥,”刘金发拍着皮箱,语气轻佻,“我再加二十万,三百二十万!给兄弟一个面子,也给你自己一个台阶下。别耽误李县长和王县长的一片好心嘛!”
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陆沉身上。
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他的脸,准备记录下他或愤怒、或屈辱、或妥协的任何一个表情。
然而,陆沉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台上那场拙劣的表演。
直到李卫民拿起合同和笔,走下台,似乎要亲手塞到他手里时,陆沉才终于动了。
他没有去看李卫民,而是转向了身后。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了几个穿着深色西装,气质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
“陈律师,魏总,让你们见笑了。”
陆沉的声音很轻,却让李卫民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来,对着陆沉微微躬身:“陆先生言重了。”
他随即转向李卫民,递上一张烫金的名片,用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道:“这位领导,您好。我是瑞士赫尔维医药集团,大中华区法务代表,陈启明。”
赫尔维医药集团?
这是什么东西?
李卫民和王海都愣住了,他们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但紧接着,另一个身材高大、鼻梁高挺的白人男子,在一名翻译的陪同下,走到了陆沉身边。
他环视了一下这片荒地,眼中却迸发出一种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的狂热光芒。
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陆沉的手,用德语激动地说着什么。
翻译立刻在一旁说道:“陆先生,我们总裁说,非常感谢您!您为赫尔维,为全世界的癌症患者,找到了希望!”
总裁?!
全场死寂。
李卫民脑子“嗡”的一声,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手心开始冒汗。
陆沉抽回手,没有理会呆若木鸡的李卫民,而是拿起了他手中的话筒。
他走上那个简陋的主席台,站在了正中央。
“李县长,感谢您为我准备了这么一个舞台。”
陆沉看着台下所有人,声音通过话筒,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荒坡。
“您说得对,我们不能为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置大局于不顾。”
“所以,我拒绝了您的三百万。”
“因为,清河乡的未来,值得更好的!”
他侧过身,将话筒递给了那位被称为“魏总”的白人男子。
魏总,赫尔维医药集团大中华区总裁,魏格纳先生。
魏格纳接过话筒,他的目光扫过李卫民,扫过那个装满现金的皮箱,眼神里带着一丝贵族式的、毫不掩饰的鄙夷。
他对着话筒,用沉稳的德语开口,身旁的翻译立刻将他的话,转化成震撼全场的惊雷!
“我代表瑞士赫尔维医药集团,在此正式宣布!”
“我们将在青阳县清河乡,投资五千万美元!”
“与陆沉先生领导的清河乡政府合作,共同建立‘赫尔维全球唯一富硒丹参培植基地’暨‘赛诺菲安项目亚洲研发中心’!”
五千万!
美元!!
轰隆!
这两个词,如同两颗重磅炸弹,在每个人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李卫民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巴无意识地张开,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摇摇欲坠。
苍澜县长王海,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个满脸横肉的刘金发,看着自己那箱被视若珍宝的“三百万”,再听到“五千万美元”这个数字,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仿佛被人用鞋底抽了一百个耳光!
这哪里是投资?
这是用钱,在活生生地砸脸!
在全县干部和几百名百姓的注视下!
在县电视台那黑洞洞的镜头前!
魏格纳的助理,适时地走上前,展开了一份制作精美的巨幅《投资意向书》。
上面,“50,000,000”的字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柄柄利剑,刺穿了所有人的眼球!
陆沉拿过那份意向书,走下台,一步一步,来到已经面如死灰的李卫民面前。
他将那份薄薄的、却重如泰山的意向书,轻轻放在那个敞开的、装满人民币的皮箱上。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李卫民失魂落魄的眼睛,平静地开口。
“李县长。”
“现在,你觉得这块地,是宝地,还是垃圾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