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那个拍视频的?
赵卫国脑子“嗡”的一声,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设想了陆沉会下达的所有命令,强攻、撤退,哪怕是当场跟记者对骂,他都能理解。
可现在,他听到了什么?
抓谁?抓那个正举着摄像机,为刘家“伸张正义”的“媒体”?那是舆论的眼睛!是刘家请来的“尚方宝剑”!
“陆乡长……”赵卫国喉结上下滚动,嘴里干得能擦出火星子,“这……不合适吧?他……他是记者……”
“他是记者吗?”
陆沉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钢针,精准地扎进了赵卫国的耳膜。
赵卫国心脏猛地一缩。
对啊,他是记者吗?
丰州日报和县电视台那帮人,长枪短炮,身上都挂着明晃晃的证件。可那个小子,手里拿的是个家用的索尼摄像机,一直鬼祟地缩在人群里,从没亮过身份。
他不是记者!
他只是刘家安插进来,专门制造黑料,用来引爆舆论的一颗棋子!
想通这一层,赵卫国后背的冷汗冒得更凶了。
想通了,不代表敢做!
动了他,就等于彻底撕掉了所有场面上的伪装,是把刀直接捅进了刘家的心窝子!
“赵所长,”陆沉没回头,目光依旧落在远处那个闪烁的红点上,“你那份三等功的申请,总得有点实打实的功绩。”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比任何威胁都重。
赵卫国浑身一抖,猛地看向陆沉的侧脸。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催促,没有逼迫,只有一种让人心头发寒的冷静。
要么,抓人立功。
要么,等着黑材料送到纪委,身败名裂。
那份档案袋,就是悬在他头顶的铡刀!
“妈的!”
赵卫国在心里爆了句粗口,眼珠子瞬间就红了。
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大的!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两个腿肚子都在转筋的联防队员,爆发出全部的求生欲,嘶声力竭地咆哮:“都聋了吗!去!把那个拿摄像机的给我铐了!妨碍公务!寻衅滋事!”
两个联防队员被他吼得一个激灵,面面相觑。
“愣着干什么!等我请你们吃饭吗!”赵卫国官威毕露,指着那人,“出了事,老子一个人担!”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个联防队员对视一眼,猛地一咬牙,抽出警棍就冲了出去!
这一下变故,让整个东山头的喧嚣都停顿了一秒。
哭嚎的女人忘了抹泪。
质问的记者忘了问下一个问题。
就连准备慷慨赴死的刘振邦,也僵在原地,满脸错愕。
剧本,不是这么演的!
那个举着摄像机的年轻人,是刘四海的亲外甥,平时在乡里横着走。见两个警察竟然真的朝自己冲来,他不惊反喜,立刻把镜头对准了他们。
“哎!干什么!警察打人了!光天化日抢东西了!”
他一边喊一边后退,脚下却被一块石头绊了个结实,整个人向后一个趔趄。
就是现在!
一个联防队员饿虎扑食般冲上,死死抱住他的腰。另一个绕到身后,反拧他胳膊,只听“咔哒”一声脆响,冰冷的手铐直接锁死了他的手腕!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超过三秒!
“你们敢抓我!我舅舅是刘四海!”年轻人还在疯狂挣扎叫骂。
赵卫国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夺过那台索尼摄像机,高高举起,对着所有人厉声宣布:“此人冒充记者,恶意拍摄,煽动群众冲击乡政府施工现场!带走!”
这一下,人群才真正反应过来,彻底炸了!
“凭什么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放人!你们这是滥用职权!”
记者们也疯了,长枪短炮瞬间调转,全部对准了赵卫国和陆沉。
“陆乡长!请解释一下为什么抓人?这是心虚了吗?”
“赵所长!你的执法依据是什么?你有逮捕令吗?”
刘振邦气得浑身发抖,龙头拐杖把地面捶得“咚咚”响:“反了!都反了!光天化日,还敢抓我刘家的人!今天不给个说法,谁也别想走!”
刘氏族人再次鼓噪起来,声势比刚才更浩大。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场抓捕吸引时,一直沉默的陆沉,对着推土机后面,轻轻打了个手势。
人群中,昨天在会议室第一个举手的钱伟,带着另一个干事,从树后费力地推出来一个奇怪的大家伙。
一个用木板和白帆布临时钉起来的巨大架子,旁边还跟着一台“嗡嗡”作响的柴油发电机和一台老旧的电影放映机。
这是……干什么?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这滑稽的一幕。
“这陆乡长不会是被逼疯了吧?要在这放电影?”一个记者小声嘀咕。
在漫天的喧嚣和质问声中,陆沉不疾不徐地走到发电机旁,拉下电闸。
嗡——
一道光束,穿过飞扬的尘土,打在了那面巨大的白色帆布上。
画面开始晃动。
出现的,不是刚才警察抓人的场景。
而是一间灯红酒绿的ktv包厢。
画面中央,刘四海满面红光,搂着一个妖艳女人,正对着一个满脸谄媚的胖子吹嘘:“放心!乡里那笔孤寡老人慰问金,我已经让老王扣下了!过两天就给你送过去!”
人群中,财政所长王爱国的脸,“唰”一下,血色褪尽。
画面一转。
破败的土坯房门口,刘振邦的儿子刘伟,一脚踹翻一个卖菜老太的箩筐,满地青菜被踩得稀烂。
“老东西,这块地我们祠堂看上了,明天之前不滚,腿给你打断!”
人群外围,一个汉子双眼赤红,死死攥紧了拳头,颤声喊了出来:“那是我娘!”
画面再转。
黑夜里,一个瘦弱男人跪在地上,对着镜头哭诉:“……他们为了占我的地修祠堂,把我家的牛都牵走了,我老婆去理论,还被他们打断了胳膊……没地方说理啊……”
一段又一段,一幕又一幕。
全是刘家这些年欺男霸女,侵吞公款,殴打乡邻的铁证!
这些画面,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冲击力!
之前哭天抢地的刘氏族人,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脸上写满了惊恐和不可思议。他们中的许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些事。
那些被记者煽动,义愤填膺的围观村民,此刻全都沉默了。他们看着屏幕上那些熟悉的恶行,表情从愤怒,变成了震惊,再到恍然。
记者们的镜头,僵硬地从屏幕,转向面如死灰的刘振邦,再转向那个自始至终都异常平静的年轻乡长。
他们终于明白,自己被当成了枪使!
录像放完了。
屏幕,没有暗下去。
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a4纸扫描件,清晰地投射在所有人面前。
《关于清河乡东山头地块规划用途的批复》。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该地块,规划为教育预留用地,用于清河乡中心小学的迁址新建。
落款时间,五年前。
死寂。
整个东山头,死一般的寂静。针落可闻。
刘氏宗祠那四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像一个巨大的耳光,火辣辣地抽在所有刘家人的脸上。
陆沉缓缓拿起旁边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扩音器,按下了开关。
刺耳的电流声后,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山头。
“你们也是爹生娘养的,你们的孩子,孙子,就在山下那间随时会塌的破房子里读书!”
这话,不是对刘家人说的,也不是对记者说的。
是对那些站在远处,沉默的,大多数的清河乡村民说的。
“刘家修祠堂,用最好的砖瓦,占最好的风水宝地,保佑的是他们刘家一姓的官运亨通,财源广进!”
“他们占了你们孩子的地,贪了你们爹娘的救命钱,断了你们所有人的活路!你们还在这里,帮他们哭,帮他们看热闹?”
陆沉提高了音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今天,我把话放这!”
“拆了这座违章建筑,明天,就在这里,给你们的孩子,盖全县最好的学校!”
他举起扩音器,指向那座气派的祠堂,一字一顿。
“现在,谁赞成,谁反对?”
山风呼啸,吹过死寂的人群。
刘振邦拄着拐杖,摇摇欲坠。那些坐在地上的老弱妇孺,脸上满是迷茫和羞愧。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从刘家那堵人墙里传了出来。
“我……我赞成。”
所有人循声望去。
是钱伟的媳妇,那个早上还被婆婆按着坐在地上的年轻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正是钱伟的女儿。
她看着陆沉,又看了看身边那些惊愕的族人,鼓起全部勇气,颤抖着,将自己的手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