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还没清完呢。
那句话很轻,飘进刘老三的耳朵里,却让他感觉手里接过的不是一根冰冷的钢管,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浑身剧烈地一抖。
“哐当!”
钢管再次掉落在地,发出的清脆响声,像是一声发令枪,炸响在死寂的山路上。
刘老三甚至不敢再看陆沉一眼,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骨,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堆路障,双手胡乱抱住一根磨盘粗的原木,脸憋得通红,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推。
动作狼狈,丑态百出。
陆沉收回视线,没再看他。
这个在清河乡横行了半辈子的地痞,从这一刻起,已经是个废人。
山路上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几百号人,不再械斗,不再对骂。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原木、石块在沙土地上摩擦发出的“刺啦——刺啦——”的声响,汇成了一首混乱又压抑的劳动交响曲。
那些刚才还凶神恶煞,恨不得把对方脑浆子都打出来的汉子,此刻却在默默地合作。
刘家的人抬起原木的一头,对面张家的人就下意识地过去抬另一头。一个张家的年轻人脚下踉跄,差点摔倒,旁边一个刘家的汉子竟伸手扶了他一把。两人对视一眼,又都像被蝎子蜇了似的,飞快地错开目光。
他们只是在恐惧的驱使下,疯狂地想要完成那个浴血年轻人下达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命令。
清路。
刘大柱和张富贵,这两个刚才还隔着几米远,用眼神厮杀的对头,此刻正一左一右,合力搬着一块堵路的大青石。
他们的脸都憋得紫红,手臂上虬结的青筋像是要爆开,汗水混着尘土,在他们沟壑纵横的脸上划出一道道泥痕。
他们不敢停,更不敢看彼此。
威信、脸面、十几年的血海深仇,在路边那个静静站立的身影面前,都成了不值一提的笑话。他们这辈子都没想过,会和对方一起流汗,不是为了打架分个你死我活,而是因为害怕同一个人。
陆沉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站在那辆破旧的中巴车旁。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监工。
他只是看着。
那道平静的视线,却比任何监工手里的鞭子都更让人心惊胆战。
终于,随着最后一根原木被几个汉子合力滚进路边的山沟,那条被彻底堵死的山路,重新恢复了通行。
虽然路面坑坑洼洼,满是狼藉,但路,通了。
人群的动作慢了下来。
几百号人,像一群被抽干了力气的牲口,站在路的两旁,手里空空荡荡。刚才还紧紧攥着的武器,此刻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们看着路中间那个孤单的身影,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接下来呢?
这个煞星,这个活阎王,又要做什么?
陆沉动了。
他没有走向中巴车,也没有走向自己的行李包。
他迈开脚步,穿过刚刚被清空的道路,径直走向了刘家的阵营。
他走得很慢,黑色的布鞋踩在沙土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面前的刘家人,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气浪推开,不由自主地纷纷向后退,给他让出一条通路。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刘大柱刚放下青石,还没来得及喘匀气,就看到那个年轻人正笔直地朝着自己走来。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可两条刚用过猛力的腿,却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陆沉走到了刘大柱的面前。
他比刘大柱矮了半个头,身材也单薄许多。可他站在那里,刘大柱却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陆沉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
那只手,还沾着已经干涸的、暗红发黑的血迹。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瞬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缴械。
刘大柱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随即又涌上一股屈辱的酱紫色。
他可以被打倒,可以头破血流,但他不能当着几百号族人,还有对面张家那群死对头的面,像个犯人一样,交出自己的武器!
那是刘家在清河的脸面!是他刘大柱的骨头!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别在腰后棉袄里的那把砍柴刀。
磨得光滑的刀柄,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又湿又滑。
山路上,风声都停了。
只有几百人压抑到极点的呼吸声。
刘大柱能感觉到身后几百双族人复杂的眼睛,更能感觉到对面张家人那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等待。
他僵持着。
这是他作为刘家族长,最后的尊严。
陆沉依旧伸着手,纹丝不动。他甚至没有看刘大柱的脸,而是将视线投向了他身后,那个脸色发白,手足无措的村支书刘振邦。
然后,他开口了。
“刘家村,去年冬天,向乡里申请了三十个贫困户救济粮名额。”
他的腔调平淡,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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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十二户,家里盖着二层小楼。有七户,男人在县城包小工程。还有一户,是你刘振邦的小舅子,去年刚给家里添了全乡第一台彩色电视机。”
陆沉顿了顿,最后一句,像钉子一样敲下。
“这些申请材料,县民政局的档案室里,都有备份。”
轰!
如果说之前揭露刘二狗和张大炮的烂事,是往人群里扔了两块石头。
那么现在这番话,就是直接扔下了一颗炸弹!
这不再是某个人的私事。这是动了整个刘家村,尤其是刘家核心层所有人的蛋糕!这是要刨刘家的根!
刘大柱身体剧烈一晃,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他身后,村支书刘振邦更是“噗通”一声,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一张老脸惨白如纸。
完了。
全完了。
这个姓陆的,不是来当乡长的!
他是来刨他们祖坟的!
刘大柱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连同那点可怜的尊严,都被这几句话彻底抽干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张干净斯文、此刻却沾满血污的脸,只觉得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从地狱里来的判官,手里拿着所有人的生死簿。
他握着刀柄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了。
在全村人,在张家几百口人的注视下,他颤抖着,从腰后抽出了那把刀刃上还沾着张家人血的砍柴刀。
他双手捧着,像是捧着自己碎成粉末的尊严,又像是捧着一份保全全族的投名状。
他深深地弯下腰,几乎把头埋进了胸口,恭恭敬敬地,将刀递到了陆沉的手里。
陆沉接过了刀。
刀柄入手,冰冷而沉重。
就在这一刻。
“嘎吱——!”
一阵极其刺耳的刹车声,猛地从山路拐角处传来。
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车身上喷着“青阳县电视台”的蓝色大字,像一头失控的野兽,歪歪扭扭地急停在了路边。
车门“哗啦”一声被猛地拉开。
一个戴着眼镜、神情亢奋的记者,和一个扛着黑洞洞摄像机的壮汉,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
“快!快拍那!就是那!”
那记者显然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场中的方向大喊。
黑色的镜头瞬间对准了现场。
摄像机上红色的录制灯,一闪一闪,像一只贪婪的眼睛。
“咔嚓!”
记者手里的海鸥牌相机闪光灯爆闪,亮得人睁不开眼。
画面在这一刻定格。
背景,是数百个惊恐麻木的村民,是械斗后狼藉一片的山路。
前景,是清河乡最有势力的刘家族长,正卑微地弯着腰,形如罪囚。
而画面的中心,那个新来的乡长,穿着一件被血染红的中山装,额角淌下的血痕触目惊心,手里,正提着一把刚刚从族长手里缴获的,刃口卷曲的砍柴刀。
所有村民都彻底懵了。
他们械斗了一辈子,第一次见到这阵仗。
电视台?
这事……怎么还上电视了?
一种比刚才被揭穿老底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们的心脏。那意味着,他们的脸,他们今天做的所有蠢事,都会被全县,甚至全市的人看到!
刘大柱在看到摄像机的一瞬间,整个人都软了下去,若不是身后有族人死死扶着,他会直接瘫倒在地。
耻辱。
前所未有的,被公开处刑的耻辱。
陆沉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甚至没有朝记者的方向看一眼。
【县电视台新闻部主任,王援朝。前世因为一篇报道得罪了刘四海,被下放到档案室坐了十年冷板凳。】
【一个提前打出的电话,一个人情,换一篇足以震动全县的头条新闻。】
【这笔买卖,很划算。】
他提着那把砍柴刀,在手里不轻不重地掂了掂。
然后,他转过身。
在摄像机镜头的疯狂追随下,在记者不断按下的快门声中,在几百双混杂着恐惧、茫然和敬畏的视线里。
他一个人,朝着山路尽头,那座破败的,连围墙都塌了半边的乡政府大院,走了过去。
血衣,佩刀。
他的身后,是闪光灯和数百道死寂的目光。
他的身前,是一扇锈迹斑斑、虚掩着的大铁门。
陆沉抬起脚,一脚踹开了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