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沾着血,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来画。
三个字,没有半分情绪,却比山路上最锋利的石头还要硬。
几百号为了几分地打得头破血流的庄稼汉,械斗了半辈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不是来劝架,不是来讲理,更不是来拉偏架。
是来立规矩。
刘大柱和张富贵,这两个刚才还拎着家伙准备拼命的硬骨头,此刻只觉得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把干沙子,握着铁叉和撬棍的手臂,沉得像灌了铅。
他们看着那个站在中间的年轻人。
那张脸上,血和土混在一起,狼狈不堪。可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潭不见底的深渊,干净得让人心头发慌。
陆沉没再看他们。
他的视线,像一把冰冷的尺子,从刘大柱和张富贵的脸上刮过,没有停留一秒,直接钉在了刘家阵营后方,一个五十多岁,穿着干部服,手里拎着一个生锈铁皮喇叭的男人身上。
刘振邦。
清河乡刘家村的村支书,刘四海的亲侄子,也是今天这场“欢迎仪式”的现场总指挥。
陆沉动了。
他朝着刘振邦走了过去。
他面前的刘家人,像被无形的犁铧推开,不由自主地向两旁退散,给他让出一条路。
那不是畏惧,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对无法理解之物的本能退让。没有人想挡在这个淌着血,却一步比一步稳的人面前。
被无视的刘大柱和张富贵,脸上火辣辣的。他们感觉自己拼死拼活争夺的一切,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突然变成了一场可笑又丢人的闹剧。
刘振邦也看见了陆沉正笔直地朝自己走来。
他心里猛地一沉,但几十年在村里说一不二的威严让他强自镇定,硬是挺直了腰杆。
在清河,他刘家就是土皇帝!
陆沉走到了他面前。
没有半句废话。
他伸手,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一把从刘振邦手里夺过了那个铁皮大喇叭。
刘振邦只觉得手上一空,人已经懵了,下意识地“哎”了一声。
所有人都以为陆沉要用喇叭喊话,镇住场子。
然而,陆沉没有喊话,而是手臂猛地抡起,将那铁皮喇叭视作一柄战锤,狠狠砸向路边一人多高的青石!
“哐——!”
“滋啦——!”
铁皮被砸到极限的扭曲巨响,混合着喇叭里残存电流被暴力切断时发出的刺耳尖啸,炸响在整个山谷。
半截扭曲的铁皮弹飞出去,砸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垂死的咔嗒咔嗒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那声音,比一百个人同时嘶吼还要尖锐,狠狠刺进每个人的耳膜。一个胆小的村民甚至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陆沉随手扔掉手里只剩下半截的喇叭残骸。
他转过身,面对着因为震惊而嘴唇哆嗦的村支书刘振邦。
他抬起那只沾着自己血污的手,伸出食指,几乎戳到了刘振邦的鼻尖上。
“记住这张脸。”
陆沉的腔调平淡,没有起伏,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
“我,陆沉。从今天起,是清河的乡长。”
刘振邦被那根带血的手指和那股森然的气势,逼得连退两步,后背重重撞上一个族人,才堪堪站稳,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陆沉的手指没有收回。
“今天这架,你们继续打。”
这句话一出,全场哗然。连刘振邦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不拦着?
“打死一个,我埋一个。”陆沉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进众人耳朵,“打死十个,我凑一双,黄泉路上不孤单!”
哗然声戛然而止。
一种彻骨的寒意,让不少人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旧衣服。
这不是在说笑。
那是一种彻底的,不把他们的命当命的冷漠。在他们为了三分地打生打死的时候,这个新来的乡长,只是在盘算该挖几个坑。
这种感觉,比被人用刀指着还可怕。
陆沉的手指,从刘振邦的鼻尖,缓缓移开,指向被拖拉机和原木堵死的公路。
“但是。”
他话锋一转。
“谁敢动国家公路一寸,谁敢阻碍交通。”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我让他全家,把牢底坐穿!”
轰!
最后这句话,像一颗真正的炸雷,在所有村民的脑子里炸开。
坐穿牢底!
这四个字,比“打断腿”、“沉河”这些他们熟悉的威胁,要恐怖一百倍!那是国家的规矩!是他们这些刨土为生的庄稼汉,一辈子都不敢触碰的东西。
陆沉一句话,把事情的性质,从村里的械斗,瞬间拔高到了对抗国家的层面。
他巧妙地避开了那块纠缠了十几年的三分地,避开了刘家和张家谁对谁错的烂泥潭。
他只抓一点。
公路。
这是他的规矩,也是国家的规矩。谁碰,谁死。
山路上,落针可闻。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刘老三,此刻缩在人群里,只觉得两腿发软,额头上的冷汗比刚才打架出的热汗还多。他看着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感觉自己之前在车上的那些狠话,幼稚得像小孩子过家家。
人家根本没打算跟你玩拳头硬的游戏。
人家要玩,就玩能让你全家都翻不了身的。
村支书刘振邦一张老脸,从红到紫,又从紫到白。他被当着几百个族人的面,用手指着鼻子羞辱,现在更是被这番话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反驳,可怎么反驳?
说堵路有理?说械斗无罪?
他敢说,旁边那两个一直看戏的警察,就敢立刻上来给他戴上手铐!
远处的警车旁,那个派出所所长,刘四海的女婿,猛地站直了身体。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枪套,可手指刚碰到冰冷的枪柄,又像触电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他看着陆沉,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个年轻人,用最野蛮的方式,讲了一个最不容置疑的道理。
他把一个死结,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你们的恩怨,是你们的。国家的公路,是国家的。
陆沉缓缓收回手。
他不再看刘振邦,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他的视线扫过堵在路上的两台拖拉机,扫过那些横七竖八的原木,最后,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
他抬脚,朝着那辆破旧的中巴车走去,经过刘大柱和张富贵身边时,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地扔下一句话。
“现在,把路让开。”
命令出口,山风呼啸,几百号人却像被集体施了定身法,没人动弹。
他们被吓破了胆,脑子还没转过来。
陆沉走到路边,拿起自己的行李包,又重新放回那块干净的石头上。
然后,他走到了堵路的原木前。
他弯下腰,双手抓住一根最粗的原木,那木头起码要三四个壮汉才能抬动。他手臂上青筋暴起,脸因为用力而涨红,额角的伤口似乎又崩开了一些,血流得更凶了。
那根原木,只是被他勉强拖动了半寸,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他松开手,直起身,转头看着那几百个呆若木鸡的村民。
他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不耐,只是平静地问:
“愣着干什么?”
“过来,搭把手。还是说,你们想让我一个人,把这路给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