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黎明前死寂的楼道里,敲门声沉重而规律。
陆沉放下钢笔,一夜未眠,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拉开门。
门外站着县府的张秘书,一夜不见,这人像是被抽掉了筋骨,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笔挺的衬衫起了皱,领口的扣子甚至都扣错了一格。
见到陆沉,张秘书那张蜡黄的脸上硬挤出一个表情,声音干涩沙哑。
“陆、陆沉同志……您,您还没休息啊?”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多余。屋里灯火通明,桌上墨迹未干,这哪是没休息的样子。
陆沉没接他的话,只是侧过身,从桌上拿起那几张写满了字的信纸,纸张还带着墨水和夜晚的凉意。
“傅老要的东西。”
他递过去。
张秘书几乎是抢一般地伸出双手,那动作不像是在接文件,倒像是在接一道救命的符。
几张薄薄的信纸,入手轻飘飘的,他却觉得自己的手在抖。他不敢多看,甚至不敢多问,飞快地将信纸揣进怀里,紧紧贴着胸口,仿佛那几页纸带着滚烫的温度。
“您辛苦了!我……我这就给傅老送过去!”
张秘书连连躬身,转身几乎是跑着下的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杂乱而仓皇。
陆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缓缓关上了门。
饵,已经撒下去了。
接下来,就看这根看不见的线,能在青阳县这潭死水里,钓起多大的风浪。
……
与此同时,县委大院,书记办公室。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和焦虑,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县委书记赵建国,一个年近五十、鬓角斑白的男人,正死死地盯着办公桌。他的手边,几份文件被揉成了纸团,像一堆垃圾。
办公室里,站着一排县里各大办公室的“笔杆子”,一个个垂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赵锐站在最前面,脸色惨白,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这就是你们熬了一个通宵,给我变出来的戏法?”
赵建国终于开口了,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不带一丝温度。
他捡起一份报告,看也不看,直接甩在赵锐的脚下。
“‘深刻认识、统一思想、提高站位、摸索前进’……你们是在给青阳县写悼词吗!”
他每说一个字,赵锐的身体就哆嗦一下。
“狗屁!”
赵建国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茶杯都跳了起来。
“全是空话!套话!废话!”
他指着那群笔杆子,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市里昨天下了最后通牒!今天中午十二点前,再拿不出一个字一个字能落到车间、落到人头的方案,就让我去市委常委会上做检讨!”
“你们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是把我的脸,也是把我们整个青阳县的脸,按在地上让全市的人踩!”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赵建国粗重的喘息声。
赵锐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向前挪了一小步。
“爸……不是,书记,现在情况复杂,步子迈得太大,容易出乱子……这已经是我们能拿出的最稳妥的方案了……”
“稳妥?”赵建国气得笑出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我看是抱着这堆烂泥,一起等死最稳妥!”
他指着门口,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今天上午,我要看到一个能交代的方案!谁再敢拿这些废纸来糊弄我,谁就自己滚蛋!”
赵锐还想辩解。
“滚!”
赵建国抓起桌上的搪瓷茶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对面的墙上。
“哐当——!”
茶杯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溅了满墙,狼藉一片。
赵锐和一众笔杆子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这间快要爆炸的办公室。
门被关上,赵建国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他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痛苦地抓挠着头皮。
他知道,青阳县这盘棋,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一步。
而他这个棋手,马上就要被将死,满盘皆输。
……
与县委大院的愁云惨雾截然不同。
傅卫国的小院里,宁静祥和。
这位退下来的老人,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慢条斯理地喝着一碗白粥,配着一碟爽口的酱黄瓜。
他吃得很慢,很专注,仿佛这碗粥,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
就在这时,院门被猛地撞开,张秘书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混杂着焦急、疲惫,还有一丝近乎癫狂的兴奋。
“傅老!傅老!”
他跑到石桌前,因为跑得太急,扶着桌子大口喘着粗气。
傅卫国抬起眼皮,慢悠悠地夹起一筷子黄瓜,放进嘴里,清脆的咀嚼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慌什么。”他淡淡地说了句,“天,还塌不下来。”
张秘书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几张被他体温捂得温热的信纸,双手呈了上去。
“傅老,陆沉同志……写好了。”
傅卫国“嗯”了一声,放下了筷子。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一丝不苟。
然后,他才伸出手,接过了那几页纸。
他起初只是扫了一眼。
当他的视线落在标题上时,动作微微一顿。
《关于我县国营企业脱困改革的几点不成熟建议》
标题很谦虚。
可当他继续往下看,那闲适的神情,便一点一点地从脸上消失了。
“青阳纺织厂:据估算,该厂现有设备开工率不足40……每生产一米,净亏损032元……”
“红星机械厂:在册职工两千三百人,据调查,每月真正出勤者不足一千八百人……”
傅卫国喝粥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张秘书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他看到,傅老捏着信纸的手指,青筋一根根地凸显出来。
这些数据,比他从任何渠道了解到的,都更加精准,更加触目惊心!
这不是分析,这是解剖!是用手术刀,把青阳县的烂肉一块块活生生剜出来!
傅卫国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睛几乎要贴在纸面上。
张秘书惊恐地发现,这位刚才还说“天塌不下来”的老人,额角竟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整个身体都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散发出的气场,沉重得让他几乎要跪下去。
他忘了喝粥,忘了身在何处,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手中那几张薄薄的信纸。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入青阳国企的心脏。
这哪里是什么建议!
这是一份足以让青阳县官场天翻地覆的……宣战书!
啪嗒。
一声无比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院子里炸开。
是那只白瓷的汤匙,从傅卫国僵硬颤抖的手中悄然滑落,掉进了盛着半碗白粥的碗里,溅起的粥点,落在他干净的中山装上。
他却毫无察觉。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张秘书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许久。
傅卫国缓缓抬起头,那双看过半个世纪风云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滔天巨浪。他没有看张秘书,而是死死盯着桌上那台红色的保密电话。
他拿起听筒,没有拨号,而是直接按了一个键。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用一种近乎命令的、不容置疑的口吻,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挤出几个字。
“给我接省委,周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