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听大厅的混乱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蜂巢,凄厉的警报声是最后的催命符。红灯疯狂旋转,将一张张惊惶、茫然、恐惧的脸孔映照得如同地狱游魂。监听员们手忙脚乱地摘下巨大的耳机,仿佛那东西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键盘被无意识地拍打,发出杂乱刺耳的噪音;文件纸张在混乱的抢夺和碰撞中漫天飞舞,如同祭奠失败的纸钱;警卫沉重的皮靴踏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奔跑声、呵斥声、金属门栓撞击的哐当声,汇成一片末日交响。这精心构筑的电子猎场,在猎物消失的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能的狂躁。
中央控制台前,晋辉僵立着。小林少佐那句冰冷的“惊蛰”还在他耳边回荡,如同冻僵的毒蛇缠绕着脖颈。他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惨白的、被巨大恐惧冲刷后的沙滩。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瞳孔失焦地放大,映照着前方巨大频谱显示屏上那片彻底死寂的绿光——那是他仕途和性命的坟场。小林的身影已经无声地消失在通往核心密码分析室的侧门后,那扇沉重的、包着黑色皮革的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给晋辉的棺材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耻辱!巨大的、足以将他彻底焚毁的耻辱!还有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刺骨的恐惧——小林的目光,梅机关的问责,李士群的雷霆之怒……任何一样都能将他碾得粉碎!他必须抓住点什么!必须找到一只替罪的羔羊!任何东西!任何人!
“封锁!封锁所有东西!”晋辉猛地转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于摆脱而变得异常尖利刺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gh-17的所有档案!监听记录!频率分析报告!过去三天…不!过去一周所有接触过这个目标的记录!所有人员!包括值勤表、出入登记!一只苍蝇飞过的痕迹都要给我查清楚!快!你们这群废物!等死吗?!”他挥舞着手臂,状若疯癫,唾沫星子喷溅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副手脸上。
电讯处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混乱的审讯场。警卫粗暴地将一个个脸色煞白的监听员、技术员从操作台前拖开,推搡到角落临时拉起的警戒线后。金属文件柜被强行撬开,纸张被粗暴地翻检、抛洒。原本精密的仪器被弃置一旁,蒙上灰尘。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臭氧味和一种绝望的、如同困兽般的压抑气息。所有与“夜莺”相关的信息流被强行截断、封存,如同给一个巨大的伤口粗暴地塞上肮脏的棉布,只为暂时止住那喷涌而出的责任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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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司菲尔路76号的心脏,李士群的办公室,却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凝固的死寂。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隔绝了窗外黄昏的天光,只留下天花板上一盏惨白的枝形吊灯,将冰冷的光线投射下来,照亮巨大红木办公桌后那张铁青的脸。
李士群没有像晋辉那样咆哮。他坐在宽大的皮椅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抵在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那张平时保养得宜、甚至带着几分文气的脸上,此刻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如同覆盖了一层冰冷的石膏。只有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燃烧着两簇幽暗、暴戾、足以将一切焚烧殆尽的毒火。那份由晋辉的副手在极度惊恐中手写、字迹歪斜颤抖的紧急报告,就摊开在他面前光滑如镜的桌面上,像一张宣告他权威破产的耻辱状。
“惊蛰…”李士群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传来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冰冷的、粘稠的毒液,“好一个惊蛰!”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刺向垂手肃立在办公桌前,身体筛糠般抖动的晋辉,以及晋辉旁边,那如同大理石雕像般冰冷挺直的小林少佐。
“小林少佐,”李士群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礼貌”,“您精通汉语,这‘惊蛰’二字,用得真是精妙绝伦!冬眠的蛇虫,被春雷惊醒!那么,是谁?在我们76号的心脏,在我们的电讯处,在帝国最精密的监听网即将收网的前一刻,放出了这声惊雷?!”他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红木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桌上的钢笔、烟灰缸都跳了起来。“是共党自己未卜先知?还是我们这里…藏了一条能呼风唤雨的毒蛇?!”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晋辉和小林之间疯狂地舔舐、逡巡,寻找着最脆弱的突破口。
晋辉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一哆嗦,几乎站立不稳。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屈辱,他语无伦次地辩解:“主…主任!卑职…卑职用人头担保!侦测系统万无一失!锁定绝对精准!破译进展…进展…”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小林,声音瞬间卡壳。
小林少佐微微侧了侧头,镜片反射着吊灯惨白的光,看不清眼神,声音依旧平稳、冰冷,不带一丝波澜:“李主任。目标gh-17的发报规律性极高,其指法特征如同指纹。帝国提供的‘紫密’破译机,针对其加密模式,效率已达到预期临界点。技术层面,我方已做到极致。”他顿了顿,话语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入核心,“‘惊蛰’的发生,逻辑上,只存在两种可能:其一,目标自身因不可抗力彻底损毁;其二,行动信息在最后环节被泄露,导致目标提前启动最高级别规避程序。而第一种可能性,根据现场遗留的、完全正常的背景噪音分析,概率低于百分之五。”
小林的话语,如同在晋辉脚下抽掉了最后一块木板。技术层面无懈可击!那泄密的责任,这口足以淹死他的黑锅,岂不是要结结实实地扣在他晋辉和他管理的电讯处头上?
“泄密?!”晋辉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绝望的嘶鸣,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核心波长锁定和破译进展,只有…只有电讯处核心组、小林太君的密码组,还有…还有…”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布满血丝的眼珠惊恐地转动,目光不由自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投向了办公室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伫立、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武韶!
李士群的目光,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顺着晋辉的视线,牢牢锁定了武韶!那目光中的探究、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冰锥般的怀疑,几乎要将武韶钉穿!
武韶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深灰色的大衣裹着他因剧痛和巨大精神压力而微微佝偻的身体。左肩胛骨深处的火山在持续喷发,灼热的岩浆与刺骨的寒意在他体内疯狂对冲,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恶心。冷汗早已浸透内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破碎镜片后的目光低垂,落在地毯繁复的花纹上,仿佛在研究着上面的每一根纤维,竭力维持着一种“文人面对风暴时惊惧茫然”的伪装姿态。
晋辉那如同濒死指控般的目光,李士群那毒蛇般的凝视,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末梢。他知道,风暴的中心,正向他无情地卷来。小林的分析精准冷酷,排除了技术失误,将矛头直指泄密。而晋辉这条急于甩脱身上火苗的疯狗,必然会死死咬住任何一个可能的目标——尤其是他这个初来乍到、背景复杂、恰好在场的“外人”!
果然,晋辉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再次尖利起来:“主…主任!小林太君明鉴!gh-17的核心情报,保密等级是‘特甲’!接触范围有严格限制!昨天…昨天下午的例行电讯情报会!讨论到可疑波段进展时,列席人员…只有核心几位,还有…还有武顾问!他是新来的!他就在现场!而且…而且…”晋辉的脑子在恐惧中疯狂转动,试图拼凑出任何可疑的碎片,“而且会议结束后,我手下一个监听员报告…报告说在会议室外走廊,似乎…似乎听到一点很轻微的、奇怪的敲击声…时间…时间就在会议进行中!当时没在意,以为是茶杯什么的…”
“茶杯?”李士群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轻柔,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宽大的皮椅背上,目光如同两束冰冷的探照灯,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扫过武韶苍白汗湿的脸、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他始终低垂不敢直视的双眼,最后,定格在他那双此刻正紧紧交握、指节同样因用力而泛白的手上。仿佛要透过这双手,看到会议桌旁那只青瓷茶杯,看到那杯盖与杯沿之间,是否曾发出过致命的、如同电码般的细微声响。
办公室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连时间都仿佛被李士群那冰冷的目光冻结。晋辉屏住呼吸,像等待判决的囚徒。小林少佐依旧面无表情,如同旁观一场精密解剖的实验。只有那惨白的灯光,无声地流淌,将每个人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都照得纤毫毕现。
武韶感到李士群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破了他勉力维持的伪装外壳,直抵灵魂深处。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左肩的剧痛在精神的重压下陡然加剧,眼前阵阵发黑,胃部剧烈地翻搅。他必须稳住!任何一丝异常的颤抖、一丝眼神的闪烁,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为将他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铁证!
他强迫自己更加用力地低下头,让破碎镜片的反光遮住眼底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交握的双手微微松开,又再次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极其轻微的“咯”声——这细微的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却被无限放大,听在晋辉耳中如同惊雷,更像是某种心虚的佐证。武韶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堵住,最终只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和茫然的气音。他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被巨大冤屈和恐惧彻底压垮的、濒临崩溃的姿态。
这姿态,恰到好处。
李士群的目光在武韶身上停留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那毒蛇般的审视并未减弱分毫,但武韶这近乎崩溃的“弱者”姿态,似乎暂时浇熄了他眼中最狂暴的火焰。一个新来的、不通电讯的文人,能在戒备森严的会议室、在他李士群的眼皮子底下,用茶杯发出不被察觉的信号?这听起来荒谬!但“夜莺”的消失更荒谬!任何一丝微小的异常,都值得他用最恶毒的心思去揣度!尤其是这个由日本人“推荐”来的、背景模糊的武韶!
“武顾问…”李士群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一丝虚伪磁性的腔调,但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冰冷的怀疑,“脸色很差啊。身体不适?”他看似关心,实则步步紧逼。
武韶猛地抬起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惊醒,破碎镜片后的眼神涣散而惊惶,嘴唇哆嗦着:“李…李主任…卑职…卑职只是…旧伤…天气阴冷…加上…加上刚才监听室里…那气氛…”他声音断断续续,带着虚弱的喘息,“卑职…实在不通电讯…会上诸位长官讨论的那些波长…密码…如同天书…卑职…卑职惶恐…不知何故…竟…竟至于此…”他语无伦次,将“不通电讯”的标签死死贴在身上,并将自己的不适归咎于旧伤和对血腥(监听室氛围)的恐惧,最后更是暗示自己完全不明白“夜莺”消失为何会牵连到他这个“天书”都听不懂的人身上,显得既无辜又委屈。
“哼!”晋辉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急于转移火力,“旧伤?惶恐?武顾问,这‘惶恐’来得未免太巧了些!”他转向李士群,急切道:“主任!泄密之事非同小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武韶初来乍到,背景不清,又恰在泄密时出现在核心现场!就算不是他直接所为,也难保没有关联!依卑职看,必须严加审查!宁可错杀…”
“够了!”李士群猛地低喝一声,打断了晋辉歇斯底里的指控。他阴冷的目光扫过晋辉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又缓缓移向旁边如同冰雕般的小林少佐。小林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但那冰冷沉默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力和质疑——对76号整个系统能力,尤其是对他李士群掌控力的质疑!
李士群感到一股邪火在胸腔里灼烧。晋辉的无能狂吠让他烦躁,小林的冷眼旁观让他愤怒,而武韶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惶恐姿态,更让他心底的疑云如同毒藤般疯长!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候。武韶是日本人“推荐”的,没有确凿证据就动他,会触怒梅机关。更重要的是,晋辉这条疯狗急于甩锅,而小林这个“技术无错”的结论,把76号内部管理混乱的脓疮彻底暴露在了梅机关面前!
“审查?审查谁?”李士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但这怒火并非指向武韶,而是狠狠砸向晋辉!“晋处长!小林少佐的技术分析已经很清楚!问题不在设备!不在破译!而在管理!在保密!在你电讯处的篱笆上,到处都是窟窿!”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死死盯着面无人色的晋辉,“一个潜伏如此之深、规律如此之强的目标,在我们的核心监听网里,在我们的鼻子底下,被人提前惊走!这不是泄密是什么?!泄密发生在哪里?就在你的电讯处!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这个处长是干什么吃的?!你的手下都是筛子吗?!”
李士群的咆哮如同狂风暴雨,将晋辉彻底淹没。每一句质问都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晋辉的心口。他踉跄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瞬间浸湿了领口。他明白,李士群这是要拿他当第一块挡箭牌,去堵梅机关的枪口!
“还有你所谓的核心保密!”李士群步步紧逼,唾沫几乎喷到晋辉脸上,“‘特甲’密级?笑话!连走廊里都能听到可疑的声音!你的保密措施在哪里?!你的人都是聋子瞎子吗?!电讯处内部,就没有可疑之人?就没有共党渗透的缝隙?嗯?!”他最后一声“嗯”如同炸雷,震得晋辉魂飞魄散。
“主…主任!卑职…卑职…”晋辉彻底崩溃,涕泪横流,语不成句。
李士群厌恶地挥了挥手,仿佛要驱赶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他重新坐回皮椅,胸膛剧烈起伏,显然余怒未消。他阴冷的目光再次扫过角落里依旧“惊魂未定”的武韶,那怀疑的毒刺并未拔出,只是暂时被更大的愤怒掩盖。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小林少佐那毫无表情的脸上。
“小林少佐,”李士群的声音强行压抑着怒火,带着一丝僵硬,“此事,梅机关方面…还需您多多斡旋解释。76号内部,定会彻查到底!无论是人是鬼,都休想逃过!”他话锋一转,矛头再次指向晋辉,“至于电讯处…管理混乱至此,难辞其咎!晋辉!立刻给我滚回去!停职反省!在你那一亩三分地里,给我把那个‘鬼’揪出来!否则…”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冰冷的杀意,已经让晋辉如坠冰窟。
小林少佐这才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李主任的处置,符合流程。我会如实向机关长报告进展。希望76号,能尽快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交代。”他刻意加重了“令人信服”四个字,如同四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李士群的心上。说罢,小林不再看任何人,如同一个完成观察任务的幽灵,转身,无声地拉开办公室沉重的门,消失在门外昏暗的走廊里。
门关上了。
办公室内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晋辉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地毯上,涕泪糊了一脸,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李士群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揉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疲惫和暴怒在他脸上交织。他需要给梅机关一个“交代”,晋辉是第一个祭品,但远远不够。那个真正导致“惊蛰”的内鬼,如同毒刺,必须拔除!而武韶…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惶恐下,到底藏着什么?
他缓缓睁开眼,那阴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复眼,再次无声地锁定了角落里那个依旧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的深灰色身影。阴影笼罩着武韶,他破碎的镜片上,映着窗外最后一丝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天光,也映着李士群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疑云,浓得化不开。风暴,只是暂时平息。而毒牙,在阴影中缓缓调整着角度,寻找着下一次致命一击的机会。魔窟的每一块砖石,都在无声地渗出粘稠的、名为猜忌的毒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