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搪瓷缸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武韶冰冷颤抖的掌心。他佝偻着背，右手死死按着左肩，步履蹒跚地穿过76号三楼冰冷空旷的走廊，每一步都踏在神经末梢的剧痛之上。茶水间浑浊的气息和那惊雷般的“嘀嗒”敲击声，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盘踞在他的脑海，与左肩火山喷发的灼痛交织翻涌。冷汗浸透的内衫紧贴皮肤，在空调刻意维持的低温中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又无法冷却大脑深处那因疯狂计划而灼烧起来的病态亢奋。
茶杯！电波！噪音！莫尔斯码！
这个在绝望深渊中滋生的、近乎自杀般的示警方式，如同一柄淬毒的双刃剑，悬在他的头顶，也悬在“夜莺”的咽喉之上。它脆弱得如同肥皂泡，任何一个环节的微小失误——节奏偏差、时机错误、被有心人捕捉、甚至仅仅是运气不佳——都将瞬间引爆，将他、将“夜莺”、甚至将整个上海地下党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然而，它又是唯一的生机，是黑暗囚笼中唯一透出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微光！
可行吗？
武韶推开自己办公室那扇冰冷的门，如同虚脱般跌坐在宽大的皮椅里。破碎镜片后的目光，疲惫、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偏执的冰冷火焰。他将那个依旧滚烫的搪瓷缸重重顿在冰冷的红木桌面上，“咚”的一声闷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浑浊的茶水在缸内剧烈晃动，溅出几滴褐色的水珠，如同垂死挣扎的泪。
他需要舞台。
一个能让这“茶杯电波”的微弱声响，拥有最大可能被“夜莺”守护者捕捉到的舞台！
一个能让这伪装成噪音的死亡警告，融入最嘈杂、最不易被察觉的背景的舞台！
一个…能让他这个“旧伤文人”，有合理借口靠近核心区域、短暂接触目标人物的舞台！
哪里？！
他的大脑如同超负荷运转的精密机械，在剧痛和眩晕的干扰下，疯狂检索着踏入76号以来接收到的所有信息碎片：大厅的喧嚣、电讯处的嗡鸣、刑讯室的死寂、走廊的脚步声、吴队长的监视、底层人员的抱怨…
电讯处？背景噪音足够（嗡鸣和“嘀嗒”声），但戒备森严，晋辉那双如同探针的眼睛绝不会放过他任何细微的异常！且目标人物（“夜莺”系统成员）未必在场！
李士群或丁默邨的办公室？核心中的核心，接近即是危险！且环境相对安静，任何异常的敲击声都如同黑夜中的萤火！
刑讯室？血腥地狱，背景是惨叫和绝望，茶杯叩击的“叮当”声格格不入，更不可能有目标人物在场！
一个个场景被冰冷的逻辑无情否决。
绝望的阴影再次聚拢。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解的困境再次压垮时——
办公室门外，走廊上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两个压低却依旧清晰的交谈声。声音穿过厚重的门板，带着模糊的混响。
“…明天上午十点！小会议室！李主任、丁主任、晋扒皮、还有那个日本小林太君…一个不少！妈的，又要老子们忙断腿！”一个粗嘎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抱怨着，充满了底层办事员特有的怨气。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紧张地制止，“不就是准备茶水点心嘛！老规矩，多备几份！丁主任那套‘雨前龙井’的紫砂壶别弄错了！晋扒皮只喝滚烫的白开水，杯子要烫过！小林鬼子…好像喝咖啡？真他妈麻烦！”
“知道知道！烦死了！每次开这种会，茶水房都跟打仗一样！那些警卫跟防贼似的，连送水进去都要搜身…”
脚步声和抱怨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轰——！
如同在武韶被黑暗笼罩的脑海深处，引爆了一颗无声的惊雷！所有的迷雾瞬间被刺目的强光撕裂！
明天上午十点！
小会议室！
李士群！丁默邨！晋辉！小林少佐！
76号与梅机关掌控电讯情报的核心人物齐聚一堂！
电讯情报例会！
就是这里！
这就是那个梦寐以求的舞台！
背景噪音：会议室内外的嘈杂人声、文件翻动声、可能的设备演示噪音（如果涉及监听报告）、警卫的脚步声… 天然的音墙！
目标人物：“夜莺”系统成员，作为电台核心操作者或负责人，极有可能作为技术支撑人员列席，至少会接触会议材料！他们受过最严格的报务训练，对莫尔斯码的敏感度如同本能！这是唯一可能捕捉到他“茶杯电波”的耳朵！
接近机会：茶水服务！由外围人员负责！混乱！短暂接触！这是76号这台冰冷机器运转中，必然存在的、稍纵即逝的缝隙！一个被轻视的、被视为“杂役”的环节！
巨大的狂喜混合着更深的恐惧，如同冰火两重天，瞬间席卷了武韶的全身！左肩的剧痛仿佛被这巨大的刺激点燃，化为焚身的烈焰！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冲破肋骨！冷汗如同开闸的冰河，瞬间浸透了全身！
机会！
致命的机会！
也是致命的陷阱！
会场戒备森严！警卫如林！李士群那双毒蛇般的眼睛、丁默邨那笑面虎的洞察、晋辉的精密、小林的冷酷… 任何一丝异常，都将在这些老牌特务头子面前无所遁形！而他自己，一个被严密监视、刚刚因“旧伤发作”和“精神恍惚”闹出笑话的“文化顾问”，如何能“合理”地、不引起丝毫怀疑地，介入到茶水服务这种外围杂务之中？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精准地将那致命的叩击信号，送到目标人物的感知范围之内？！
一个个具体的、冰冷的障碍如同铁栅栏，瞬间将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围困！
外围人员负责？具体是谁？如何接触？
茶水流程？送水时机？能否精准把握讨论到“夜莺”或gh-17项目的瞬间？
会场布局？目标人物可能坐的位置？距离？
警卫搜查？如何保证茶杯不被仔细检查？
自身状态？左肩的剧痛和眩晕随时可能失控！如何维持那短暂瞬间的绝对精准和镇定？！
每一个问题，都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武韶猛地站起身！动作因剧痛和亢奋而显得极其突兀！带倒了桌角那个早已碎裂的青花瓷笔架残骸！
“哐啷！”
残片再次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浑然不觉！双手死死撑在冰冷的桌面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因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生理痛苦而剧烈颤抖！破碎镜片后的双眼，布满了狰狞的血丝，死死盯着桌面上那个粗糙廉价的搪瓷缸！浑浊的茶水在缸内微微晃动，倒映着他此刻扭曲而疯狂的脸！
时间！
小林在疯狂撕咬！“突破在即”！
他只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必须在明天上午十点前，找到突破这最后障碍的缝隙！将这疯狂的计划，淬炼成致命的锋刃！
他需要情报！
关于明天会议更具体的情报！关于茶水服务流程的情报！关于会场布局的情报！关于警卫部署的情报！任何一丝微小的、可以利用的细节！
去哪里找？！
在吴队长无处不在的监视下，在76号这潭充斥着告密毒液的污水中，他如同被蛛网层层包裹的飞蛾！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危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瞬间缠绕了他的心神——主动出击！在敌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用敌人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去“挖掘”情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目光，穿透破碎的镜片和冰冷的空气，投向办公室紧闭的门扉。门外走廊的尽头，隐约传来底层人员休息室方向嘈杂的谈笑声和劣质烟草的气味。
那里… 是76号这台血腥机器的润滑剂和垃圾场。是流言蜚语的温床，是底层怨气的出口，也是… 可能被撬开的信息缝隙！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血腥、灰尘和绝望的空气涌入肺腑。他伸出颤抖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决绝，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大衣领口。然后，他艰难地弯下腰，用左手捡起地上那几块冰冷的青花瓷笔架残片，动作笨拙而小心翼翼，仿佛在收拾自己破碎的灵魂。
做完这一切，他脸上强行堆砌起一副因“伤痛难忍”而不得不寻求些许“人间烟火气”来分散注意力的、虚弱而疲惫的表情。他右手依旧死死按着左肩，步履蹒跚地，如同一个真正的、被遗弃在角落的伤兵，拉开了办公室沉重的门。
走廊冰冷的光线刺入眼帘。
他迈步，走向那弥漫着劣质烟草味和底层怨气的休息室方向。
走向那最后的、布满致命荆棘的情报猎场。
走向那为“茶杯电波”寻找发射坐标的、孤注一掷的黑暗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