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混合着碘酒的苦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余味,沉甸甸地压在狭小的医疗室空气里。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武韶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榨干。他仰面躺在冰冷的金属检查床上,薄薄的白色被单如同裹尸布覆盖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左肩胛骨深处那道破口,在经历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风暴后,如同被投入滚油反复煎炸的伤口,灼热的岩浆裹挟着铁锈的腥气在血肉废墟中疯狂翻涌、炸裂!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狠狠夯击其上,带来撕裂灵魂的剧痛和阵阵强烈的眩晕。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不断从额角、鬓角滑落,浸湿了枕头上粗糙的白布。
一个穿着皱巴巴白大褂、眼神浑浊的军医,正用沾满碘酒的棉球粗暴地擦拭着他额角那道被桌角撞破的伤口。碘酒刺激伤口的锐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与左肩的剧痛交织成一张毁灭性的网!武韶死死咬住后槽牙,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鸣,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抑制地痉挛。
“啧,皮外伤,死不了!”军医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长期面对痛苦和死亡后的麻木与不耐烦。他扔掉染血的棉球,胡乱地贴上一块纱布,动作粗鲁。“急火攻心,加上你这破肩膀的旧伤!躺两天,少想点有的没的!”他像处理一件损坏的工具般,草草结束了“治疗”,转身去水槽边洗手,哗哗的水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武韶闭上眼,剧烈的喘息在胸腔里拉扯。额角伤口的锐痛和消毒水的刺激,反而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强行压制着脑海中那几乎将他撕裂的黑暗漩涡。
小林少佐!
那冰冷瘦削的侧影!
那台如同活物般脉动着的“紫密”破译机!
那摊开的绝密报告上刺目的日文字符:
“核心结构已锁定…密钥空间大幅缩小…样本三号电文局部明文浮现…‘…转移…’、‘…名单…’…突破在即!…”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凌,深深刺入他的神经末梢!“夜莺”的咽喉已被小林精准扼住!那独特的生命韵律(指法)成了索命的标记,它的巢穴(波长范围)如同被标注在地图上的靶心!最致命的是,它传递的血脉信息(加密电文)正在小林那冰冷的机器和狂热的大脑中,被一寸寸撕裂、解析!“转移”、“名单”——这些被强行撬开的明文碎片,如同滴落的鲜血,预示着毁灭的临近!突破在即!这意味着“夜莺”的彻底失声,意味着上海地下党的情报血脉被拦腰斩断,意味着磐石用生命换来的“釉下红”符号所守护的一切,都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时间!时间如同指间沙,飞速流逝!
他必须警告“琴师”!必须让“夜莺”在屠刀落下前,振翅高飞,逃离这致命的牢笼!
然而——
示警之路,如同被76号这头巨兽布下的层层铁网,冰冷、坚固、密不透风!
空间囚笼:他身处魔窟核心。医疗室外,走廊上那如同石像般伫立的警卫脚步声清晰可闻。76号内部,吴队长的人、李士群的眼线、丁默邨的影子,如同无形的毒蛇,潜伏在每一个角落,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连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疗室,那扇蒙着磨砂玻璃的小窗外面,也隐约可见庭院中巡逻警卫晃动的身影轮廓。离开76号?没有“合理”且被严密监控的理由,寸步难行!任何试图脱离预设轨道的举动,都将立刻招致雷霆打击!
常规渠道断绝:与“琴师”的联络点远在愚园路749弄,那扇紧闭的铁门如同天堑。他没有任何预定的、安全的紧急联络方式。电台?他随身携带的军统微型电台是“裁缝”交给他的死亡开关,更是绝对禁区!在76号电讯处这头电子猎犬的鼻子底下启动任何未经周密伪装的电台,无异于自爆!而“夜莺”自身的频率已被锁定,任何试图联系它的电波,都可能成为76号顺藤摸瓜的致命线索!
人际信任冰封:初来乍到,他只是一个被严密监视、被贴上“惧血文人”、“关系户”标签的“文化顾问”。在76号这潭充斥着背叛、告密和猜忌的污水中,他没有盟友,只有环伺的毒蛇。试图接触任何可能的地下党外围人员?在吴队长那无处不在的盯梢和李士群、丁默邨的毒眼注视下,任何试探性的靠近,都可能瞬间引爆陷阱,不仅葬送自己,更会连累无辜!他连一个可以传递眼神的“侍者”都找不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的铁网缝隙中涌入,一点点淹没他的脚踝、膝盖、胸膛…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他仿佛被钉死在这张冰冷的金属床上,眼睁睁看着小林那把淬毒的匕首,一寸寸刺向“夜莺”的心脏,却连一声微弱的呐喊都无法发出!
“吱呀——”
医疗室的门被推开。
吴队长那张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出现在门口,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审视。他慢悠悠地踱进来,目光如同冰冷的刷子,在武韶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上反复刮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哟,武顾问,醒着呢?”吴队长的声音嘶哑刺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军医说了,死不了。怎么着?被几份破文件吓破了胆,还撞破了头?啧啧,这文人身子骨,真是…金贵啊!”他走到检查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武韶,那双三角眼里闪烁着残忍的快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武韶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痛苦、虚弱和被羞辱后的麻木。他微微别过脸,避开吴队长那令人作呕的目光,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浓重疲惫的叹息,仿佛连争辩的力气都已耗尽。
吴队长似乎很满意武韶这副彻底被击垮的模样。他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李副主任‘关心’你的身体,特意交代了,让你好好‘休养’几天。这地方清净,正好!”他刻意加重了“休养”二字,目光扫过这间冰冷、简陋、如同囚笼般的医疗室。“有什么需要,跟门口警卫说。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眼神里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冰锥。
“谢…谢李主任…吴队长…”武韶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蚊蚋,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丝感激涕零的意味。他放在被单下的左手,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这副摇摇欲坠的伪装。
吴队长哼了一声,不再多言,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转身离去。门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医疗室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自己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警卫巡逻的脚步声。
武韶缓缓转过头,目光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额角的伤口在纱布下隐隐作痛,左肩的火山依旧在疯狂肆虐。然而,比这更甚的,是灵魂深处那被冰封的无力感和焚心的焦灼!
怎么办?!
如何穿透这铜墙铁壁般的监视?!
如何在分秒必争的绝境下,将致命的警告送达?!
军统“裁缝”那冰冷的枪口和命令在脑中闪现——渗透核心!获取密约!伺机刺杀!这些任务在此刻如同催命符,将他死死钉在76号这架绞肉机上,动弹不得!而“琴师”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和沉重的托付——“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电台网!”——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良知!
两种使命,如同两条毒蛇,在他濒临崩溃的精神世界里疯狂撕咬!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正被活生生地撕裂!
巨大的痛苦和矛盾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他猛地闭上眼!
黑暗中,小林少佐那专注而狂热的侧影、那台脉动着的“紫密”破译机、报告上那刺目的“突破在即”… 这些画面如同失控的幻灯片疯狂闪回!与之交替闪现的,是磐石浴血倚墙的身影、无声的“釉下红”符号、以及“琴师”擦拭发报机时那稳定而专注的双手…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终于冲破了他紧咬的牙关!身体因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剧烈地痉挛起来!冷汗如同开闸般瞬间浸透了身下的被单!
他不能再等了!
必须找到一个缝隙!
一个76号这架冰冷机器运转中,必然存在的、稍纵即逝的缝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在暴风雨中沉入冰冷的海底。大脑如同最精密的计算机,在剧痛和眩晕的干扰下,超负荷地运转起来!回忆着踏入76号以来的每一个细节:大厅的布局、人员的流动、李士群的试探、丁默邨的微笑、晋辉的傲慢、吴队长的监视… 每一个场景,每一个面孔,每一个可能被利用的环节…
常规渠道已死。
电台是禁区。
传递实体信息?如何送出?送给谁?
制造混乱?在魔窟中央制造混乱,无异于自寻死路,且未必能传递出准确信息!
利用敌人内部矛盾?李士群与丁默邨的暗斗?76号与梅机关小林之间的微妙关系?时间!他需要时间布局,而“夜莺”最缺的就是时间!
一个个方案在脑中飞速生成,又被冰冷的现实无情击碎!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再次浇灌下来!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解的困境彻底压垮时——
医疗室那扇蒙着磨砂玻璃的小窗外,庭院里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特定节奏的口哨声。
“嘘——嘘嘘——嘘——”
是警卫在百无聊赖地吹着不成调的小曲。
那单调的、带着韵律的哨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武韶混乱的脑海中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一个极其模糊、极其大胆、却又无比脆弱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信号…
某种…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实体、甚至不需要特定接收者的… 即时信号?
一种…能融入环境背景噪音、如同水滴汇入大海般… 瞬间传递的警示?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瞬间被左肩的剧痛和巨大的不切实际感淹没。太模糊!太疯狂!如何实现?如何确保“夜莺”的守护者能捕捉到这虚无缥缈的讯号?
武韶痛苦地皱紧了眉头,身体因这徒劳的思索而更加疲惫地瘫软下去。他缓缓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颤抖着,用指尖轻轻触碰着额角纱布下那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
指尖冰凉。
伤口滚烫。
如同他此刻濒临绝境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