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饭店顶层,“雪月”包厢。
暮色四合,窗外长春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在玻璃上晕染开一片虚假的繁华光斑。包厢内却弥漫着一种与外界截然相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刺目的光芒泼洒在光可鉴人的红木圆桌和锃亮的银质餐具上,反射出冰冷晃眼的光晕。空气里是浓郁的、上等清酒的冷冽醇香,混合着雪茄的辛辣和一种更深的、名为“审视”的、粘稠的死亡气息。
武韶坐在主宾位的对面。藏青色的中山装熨帖平整,脸上维持着伪满官员特有的、略带疏离的得体微笑,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只有他自己知道,左肩胛骨深处那座沉寂的火山,在踏入这个包厢、看到主位上那个身影的瞬间,便如同被投入了滚油,轰然爆发!灼热的岩浆裹挟着铁锈的腥气,疯狂冲刷着那道永不愈合的破败创口,带来一阵阵撕裂灵魂的锐痛和眩晕。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内层衬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放在桌下的左手,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对抗着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剧痛和悲愤——侍者倚墙浴血的身影、那无声的“釉下红”符号,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眼前反复闪现。
主位上,黑泽端坐着。他脱去了标志性的深灰色毛呢大衣,只穿着熨帖的军服常装,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他没有抽烟,面前那杯昂贵的“獭祭”清酒也几乎未动。双手随意地搭在红木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木质,发出极其细微、却如同计时器般精准的嗒嗒声。他那张如同西伯利亚冻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如同高强度探照灯,穿透吊灯刺目的光芒和桌上精美的料理,牢牢地、一寸寸地锁定在武韶身上,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肌肉的细微抽动,镜片后任何一丝光线的微妙变化,甚至呼吸间胸膛起伏的微弱频率。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银质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
“武桑,”黑泽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冰面下的暗流,“调任上海76号特工总部文化顾问的调令,想必已经收到了吧?”他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透过琥珀色的清酒,审视着武韶,“离开新京这个是非之地,去上海那个十里洋场施展才华,倒是个…不错的归宿。”
“承蒙大佐阁下关照。”武韶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丝即将离任的疏离,“能为帝国效力,无论在何岗位,都是武某的荣幸。只是…仓促离任,许多事务未能妥善交接,心中实在有愧。”他巧妙地避开了“是非之地”的暗示,将离任归因于“调令”和“为帝国效力”。
“事务?”黑泽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的弧度,眼中却毫无笑意。“武桑过谦了。你在文化联络室的工作,尤其是…推动‘满洲国粹’、促进日满文化交融方面,成绩斐然。比如…”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包厢角落一个仿古博古架上陈列的几件瓷器,“…那批承古斋的白釉清酒瓶,就很有代表性。连石井阁下都曾‘赞赏’过。”
“石井阁下赞赏”几个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读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武韶!瓶塞事件导致731部队重大损失,石井暴怒追查,这是悬在武韶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武韶的心脏猛地一缩!左肩的剧痛骤然加剧!但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带上了一丝受宠若惊的谦逊:“石井大佐谬赞了。郭守拙的手艺,确有过人之处。可惜…”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在为一件艺术品的命运惋惜,“…上次鉴赏会,武某旧伤发作,失手损毁了一只,至今想来,仍觉遗憾。”他主动提起那只被他“牺牲”的瓷瓶,坦荡自然,将黑泽的试探轻描淡写地引向意外。
“旧伤?”黑泽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刺向武韶的左肩位置,仿佛能穿透那层布料,“边境留下的纪念?听说…很严重?阴雨天尤其难熬?”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看似关切的冰冷,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武韶的生理弱点,试图撕开他平静的伪装。
“劳大佐挂心。”武韶抬起右手,极其自然地、幅度微小地调整了一下左肩位置的衣服褶皱,动作如同拂去微不足道的灰尘,“老毛病了。习惯了就好。倒是大佐阁下…”他话锋一转,目光迎向黑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文化官员式的忧虑,“…石井部队那边的事故,后续调查…可还顺利?听说损失…颇为惨重?不知是设备问题,还是…内部出了纰漏?”他反守为攻,将话题引向石井部队的“事故”,言语间带着对“帝国科研”的关切,却巧妙地将“瓶塞”的潜在关联隐藏在“设备”和“内部纰漏”的模糊表述中。
黑泽眼底的冰焰微微跳动了一下。武韶的反击,如同泥鳅般滑溜,不仅化解了他的攻势,还试图将水搅浑。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更强烈的压迫感:“调查…还在进行。损失确实令人痛心。核心参数的传递环节…出了致命的偏差。”他刻意加重了“传递环节”的读音,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死死锁定武韶的瞳孔,“一个瓶塞,刻痕的细微差别,竟能引发如此巨大的灾难。武桑精通器物鉴赏,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图穷匕见!
“瓶塞”!
“刻痕”!
黑泽终于将最致命的毒刃,明晃晃地亮了出来!直指大和饭店酒会的核心!
包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连水晶吊灯的光芒都冻结了!侍立角落的侍者屏住了呼吸。窗外的灯火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武韶端坐在那里,后背的冷汗已变得冰冷。左肩的剧痛如同狂潮般冲击着他的意志防线,带来阵阵眩晕。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迅疾的搏动。磐石血泊中的身影和那个无声的“釉下红”符号,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灵魂深处灼烧!
他端起面前那杯冰冷的清酒,动作极其缓慢、稳定,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杯壁凝结的水珠沿着他的指尖滑落。他凑近杯口,深深嗅了一下清酒冷冽的醇香,然后才极其轻微地抿了一小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大佐阁下这个问题…倒真是考住我了。”武韶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知识分子迂腐气的、认真思索的表情,“器物鉴赏,讲究形、釉、胎、工、意。一个瓶塞,尤其是传递重要参数的瓶塞,其形制、材质、刻痕工艺,必然经过精心设计,一丝不苟。”他微微摇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困惑和不解,“传递环节出错…要么是刻痕本身出了问题,要么…是读取者出了偏差。但无论如何,责任恐怕不在器物本身,而在…掌控和使用它的人。”他将责任巧妙地推给了“掌控者”和“使用者”——石井和施密特。
“掌控和使用…”黑泽咀嚼着这几个字,声音低沉下去,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弋的嘶嘶声。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武韶,“武桑似乎忘了…那个在传递环节中,制造了一点‘小混乱’的侍者?王福生?此人…骨头很硬。直到最后,也没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可惜了。”他抛出了“侍者”的死讯!如同投下一颗重磅炸弹,试图炸开武韶平静面具下的裂痕!眼神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捕捉着武韶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
侍者!
王福生!
倚墙浴血的身影!
无声的“釉下红”符号!
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愤怒如同海啸般在武韶胸中翻腾、冲撞!左肩的剧痛在这巨大的情绪冲击下瞬间变得麻木!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紧咬发出的咯咯声!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放在桌下的左手,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猛地端起酒杯,借着仰头饮酒的动作,掩饰着瞬间翻涌的情绪和喉头的哽咽。冰冷的清酒如同刀子滑过喉咙,带来灼痛。放下酒杯时,他的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略带困惑和惋惜的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目光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惫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那个侍者…王福生?”武韶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回忆和疏离,“有点印象。在酒会上笨手笨脚打翻了香槟塔…后来听说手脚不干净被开除了?竟有如此胆量?”他巧妙地将侍者的“硬骨头”与“手脚不干净”的污名联系起来,将其定位为一个被开除后心怀不满、铤而走险的底层小人物,彻底撇清与自己的关联。“可惜…走了歧路。”他轻轻叹息,语气如同在评价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黑泽的瞳孔在灯下骤然收缩!武韶的反应…滴水不漏!没有震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带着一丝虚伪惋惜的疏离!这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侍者的牺牲,似乎并未撼动他分毫!这更坚定了黑泽的判断——武韶就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幽灵!
他不再纠缠侍者,身体向后靠向椅背,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姿态看似放松,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钢针,穿透武韶的镜片,刺入他深不见底的内心,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判般的冰冷:
“武桑说得对。器物无罪,罪在人心。掌控者,使用者…甚至那些在暗处,试图篡改‘刻痕’、扰乱‘传递’的…影子。”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下,“南满…最近似乎也不太安静。一些本应沉寂的联络点,一些本该消失的‘名字’,又有了活动的迹象。就像…那批瓷瓶里的某一件,看似完美无瑕,内里…却藏着不为人知的玄机。”
南满!
名字!
瓷瓶内里的玄机!
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如同三道裹挟着冰碴的惊雷,狠狠劈进武韶的脑海!
黑泽知道了什么?!
他是在虚张声势?还是…“青瓷”已经暴露?或者…南满的叛徒泄露了名录的存在?!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武韶的心脏!左肩的剧痛仿佛被这毒液点燃,再次汹涌而至!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镜片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端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因极度的震惊和警惕而瞬间绷紧!虽然这绷紧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强行压制下去,但在黑泽那双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眼睛注视下,这瞬间的、如同条件反射般的身体反应,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般清晰!
找到了!
那条致命的裂缝!
黑泽的嘴角,那冰冷的弧度终于清晰而残酷地向上勾起!如同猎人终于看到了猎物踩中陷阱的瞬间!他缓缓端起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清酒,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武桑,上海是个好地方。但有时候,旧债未清,贸然远行…恐怕会夜长梦多啊。你说呢?”
“来,为了武桑的‘锦绣前程’…”
“请满饮此杯。”
他举起酒杯,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牢牢钉在武韶脸上,等待着对方拿起那杯同样冰冷的、如同穿肠毒药般的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