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密道唯一的语言。冰冷、粘稠、带着地下河床淤泥的腥气和百年霉菌沉淀的腐朽，如同凝固的尸液，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次呼吸。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小的尘螨和腐烂孢子刮过灼痛的喉咙。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只剩下自己沉重如破风箱的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轰鸣，以及左肩创口处那永不熄灭的、如同烧红钢钎反复捅刺的剧痛！
武韶趴在冰冷湿滑、陡峭向下的密道斜坡上。身体像一具被拆散的破败木偶，仅靠那只尚能活动的右手，死死抠住身下粗糙刺骨的砖缝，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寸寸地向下拖行。每一次拖拽，左半边身体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破碎的肩胛骨碎片在皮肉里反复摩擦！冷汗早已流干，只剩下因失血和高烧而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虚弱。每一次移动，左肩的创口都涌出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在冰冷的砖石上留下断续的、散发着浓重铁锈味的暗红轨迹。意识在剧痛和黑暗的边缘剧烈挣扎，如同狂风巨浪中即将沉没的孤舟，被无边的眩晕和刺耳的耳鸣反复撕扯、淹没。
爬！
向下爬！
离开那焚毁一切的烈焰！离开黑泽布下的死亡罗网！
他不知道这条周昌和提过的、最后的保命通道通向何方。不知道前方是生路还是另一个绝境。他只知道，停下，就是死亡！就是被身后的烈焰和追兵彻底吞噬！情报虽毁，名册已化灰烬，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爬出去…只要他还能像一颗淬毒的钉子，钉在黑泽的喉咙里…这场战斗…就还没结束！
“呃…！” 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呜咽。他强迫自己停止咳嗽，用沾满污泥和血污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弥漫，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痛楚刺激麻木的神经。右手五指早已被粗糙的砖石磨破，指甲翻裂，血肉模糊，每一次抠进砖缝都带来钻心的刺痛，但这痛楚，反而成了维系清醒的最后绳索。
不知爬了多久。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痛苦中失去了意义。陡峭的斜坡终于变得平缓，随即又开始向上延伸。空气似乎不再那么污浊，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松脂、劣质油漆和陈年草药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棺材铺！
福寿堂后院的气息！
出口…近了！
武韶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火焰猛地一跳！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加快了一点爬行的速度，动作牵扯得左肩创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鲜血再次涌出！他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着浓郁的铁锈味。
前方，绝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足以刺痛久处黑暗瞳孔的灰白光线！
是出口！
一个仅容一人爬行的、被几块松动砖石虚掩着的洞口！光线和那股浓烈的棺材铺气息，正是从砖石的缝隙中透入！
武韶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屏住呼吸，用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极其小心、极其轻微地，一点点拨开挡在洞口的松动砖石。动作幅度小到了极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砖石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他紧绷的神经里却如同惊雷。
洞口被清理开一道缝隙。
冰冷的、带着冻雨气息的空气瞬间涌入，夹杂着浓烈的松脂、油漆和福寿堂特有的腐朽药味。光线昏暗，但足以看清——洞口外，是福寿堂后院那片被雨水浸泡、堆满废弃棺材板、木屑和垃圾的泥泞空地！空地被高高的、长满苔藓的后院墙围着，墙外是更加深邃的黑暗和雨声。
成了！
生路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武韶准备爬出洞口的刹那——
“嗒…嗒…嗒…”
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独特节奏的皮靴踏过积水的声音，如同冰珠砸在玉盘上，清晰地从前院方向传来！声音很近！就在福寿堂那被大火烧得半塌、仅剩框架的后门附近！
特高课！
黑泽的人！已经搜索到这里了！
他们知道这条密道？！
武韶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深陷的眼窝里爆射出骇人的凶光！右手死死抠住洞口的湿滑砖石，指甲几乎要嵌进去！他强迫自己停止一切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压制到最低！耳朵像最灵敏的雷达，死死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皮靴踏水声停住了。
紧接着，是压得极低的、带着浓重关东腔的日语对话，透过雨幕和残破的门框缝隙，隐隐传来：
“…仔细搜…后面…垃圾堆…墙角…”
“…头儿说了…‘蝎子’受了重伤…跑不远…这棺材铺连着‘昌和记’…肯定有猫腻…”
“…看！地上…有血！”
武韶的心瞬间沉入冰窟！血！他一路爬行留下的血痕！虽然在密道里被污泥和黑暗掩盖了大半，但洞口附近…刚才清理砖石时…肯定沾上了新的血迹！被雨水一冲…痕迹会更加明显！
“这边！有拖拽痕迹！” 另一个声音带着兴奋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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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靴踏水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急促！更加清晰！正迅速朝着后院墙角…朝着他这个洞口的方向逼近！
完了！
被发现了！
最后一步！功亏一篑！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武韶吞没！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火焰剧烈摇曳，几乎熄灭！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空空如也！最后一枚手雷…已经留在了焚毁的联络站！
皮靴踏水声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柱在雨幕中晃动，刺眼的光芒已经扫到了洞口附近堆积的垃圾和棺材板！脚步声…就在几步之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哗啦——！”
一声巨大而沉闷的、如同朽木坍塌的巨响，猛地从前院福寿堂主铺面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是砖石滚落、瓦砾飞溅的刺耳噪音！还有几声惊恐的日语叫骂！
是那被大火烧塌了房梁的主铺面！在雨水的浸泡和余火的炙烤下，终于彻底坍塌了！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混乱，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吸引了墙外搜索队员的全部注意！
“八嘎！前院塌了！”
“快去看看！”
“小心二次坍塌！”
急促的日语命令和杂乱的皮靴踏水声迅速远去！手电光柱也猛地从前院方向扫去！
机会！
转瞬即逝的机会！
武韶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即将熄灭的火焰如同被强风吹拂，猛地爆发出最后一丝骇人的凶光！他没有丝毫犹豫！积攒起身体里最后、最原始的力量！用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死死抠住洞口边缘冰冷的砖石！用那只被子弹贯穿、剧痛钻心的左肩，狠狠抵住湿滑的泥地！如同一条被斩断却仍要挣扎的毒蛇，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外一窜！
“噗嗤！”
身体重重地砸在洞口外冰冷、泥泞、混杂着垃圾和木屑的地面上！泥水混合着血污瞬间溅起！左肩的创口如同被撕裂般剧痛！眼前瞬间一片漆黑！眩晕排山倒海般袭来！
不能停！
停…就是死！
他咬破舌尖！剧痛带来的短暂清醒让他强行撑起身体！仅靠那只尚能活动的右手和右腿，在冰冷的泥泞中，如同一条受伤的蜥蜴，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向着后院墙根那片堆叠得最高的、被黑暗和雨水笼罩的废弃棺材板爬去！动作狼狈而迅疾，拖曳出一道粘稠的、在雨水中迅速扩散变淡的血污轨迹！
皮靴踏水声和手电光柱在前院的混乱中短暂停留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又向后院扫来！
“后面！有动静！”
“过去看看！”
光柱如同死神的探照灯，瞬间扫过武韶刚刚爬过的泥泞地面！扫过那片被血污和泥水混合的、正在被雨水迅速冲刷的暗红色痕迹！最终，光柱定格在那堆如同小山般堆积的废弃棺材板角落——那里，一块沾满污泥、边缘卷曲的破油毡布，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随即归于死寂，仿佛只是被风吹动。
两个穿着黑色雨衣、端着南部手枪的特高课队员冲到了墙角。手电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堆积如山的棺材板缝隙间反复扫射、探查。泥泞的地面上，除了雨水冲刷的痕迹和一些杂乱的垃圾，似乎并无异常。只有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松脂、腐朽木头和某种若有若无的、被雨水稀释了的血腥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血迹…被雨冲散了…” 一个队员蹲下身，用手电仔细照着泥水，声音带着一丝狐疑。
“可能是野猫野狗…或者…塌方震下来的死老鼠血…” 另一个队员用枪管拨弄着旁边的垃圾堆，看着几只被惊动、吱吱叫着逃窜的肥大老鼠。
“妈的…晦气！” 先前那人骂了一句，又用手电扫了扫那堆高耸的棺材板，目光在破油毡布上停留了一瞬，最终移开，“走吧！去前院！头儿催了！这里…鬼影子都没有！”
皮靴踏水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甘和烦躁，迅速远去，汇入前院那片坍塌的喧嚣和雨声之中。
后院墙角，那堆如同坟墓般高耸的废弃棺材板深处。一块巨大的、腐朽的棺材盖板斜斜地倚靠在墙角，与冰冷的砖墙形成了一个狭窄的、仅容一人蜷缩的三角形黑暗空间。空间里弥漫着浓烈的朽木和霉菌气息，冰冷刺骨。
武韶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麻袋，蜷缩在这片绝对的黑暗和冰冷中。身体因极度的寒冷和失血而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左肩的创口在剧烈的爬行和撞击下，鲜血如同泉涌，浸透了破烂的棉袍，粘稠温热的液体不断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棺材板上积起一小滩暗红。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部深处撕裂般的湿啰音，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
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冰冷的光芒在极度的痛苦和黑暗的吞噬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在无边的寒冷和眩晕中飘荡。黑泽狰狞的面孔、焚城的烈焰、印匠在火中的嘶嚎、周昌和消失在雨夜的背影…无数破碎的血色幻象在黑暗中翻腾、破碎…
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随着左肩涌出的鲜血和这刺骨的冰冷，一点点流逝。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冷…仿佛要被这片棺材板的黑暗彻底同化、冻结…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刻。
他那沾满污泥和血污的右手，那只仅存着最后一丝知觉的手，却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般，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摸索着…最终…死死地…抠进了身下冰冷粗糙的棺材板缝隙里！
如同溺死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如同即将熄灭的火焰爆发出最后一点星火！
他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死在这片…象征死亡的…棺材板里！
黑暗…依旧无边。
寒冷…深入骨髓。
鲜血…仍在流淌。
但那只抠进朽木缝隙的、沾满血污的手…
却如同一个凝固的、无声的誓言…
死死地…钉在了…这悬崖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