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堂的焦烟尚未散尽,那混合着尸骸、松脂与绝望的恶臭如同无形的幽灵,盘踞在东宁镇城西的上空,渗入每一道砖缝,钻入每一扇窗棂。而特高课驻地二楼那间隔绝光与声的办公室,此刻却成了风暴酝酿的绝对核心。空气凝滞,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银的绒布。台灯惨白的光晕在黑泽大佐刀削般的侧脸上投下锐利如刀的阴影,将他紧抿的唇线勾勒成一道冰冷的铁闸。
桌面上,三份报告如同三枚淬毒的钢钉,一字排开,死死钉在代表“武韶”这个名字的无形标靶上。
第一份,来自技术课。摊开的报告纸旁,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躺着几片微小、深褐、边缘焦黑的植物纤维碎片——来自“寒棺”灰烬的虎骨追风散残渣。旁边是高倍放大照片,清晰地展示着苦参碱、鞣质、以及那致命的微量乌头碱的报告。报告结论冰冷如刀:“…残渣成分与虎骨追风散高度吻合…药性猛烈,专用于严重外伤感染及内腑大出血…残留物位置紧贴尸体右下腹灰烬层,非其自身用药痕迹可能性极高…”
第二份,来自情报组。薄薄的纸页上列着几条被红笔重重圈出的记录:
“福寿堂斜对角‘回春堂’药铺,十二月七日下午三时许。一跛足老妇(描述模糊),持一陈旧药方抓取虎骨追风散全剂。言称家中男人‘伐木被倒树砸了腰,吐血,伤口烂得见骨’。药方字迹潦草,笔力虚浮,非惯常书写。药铺学徒印象:老妇神色焦急,咳嗽剧烈,左手似有灼伤,包裹严实。”
“城南‘济世诊所’(黑诊所),十二月六日晚。一自称‘七道沟’日侨劳工者(口音怪异),高价求购强效消炎止血粉及针剂。描述症状:高烧,腹部剧痛,咳血。拒诊查体,匆匆离去。形貌特征:深色棉袍,毡帽压脸,身形佝偻,步履虚浮不稳。”
时间、地点、症状描述…丝丝缕缕,如同无形的丝线,最终都缠绕向那个在风雪中潜行、每一步都踩在死亡边缘的身影——旧伤复发、濒临崩溃的武韶!
第三份,是渡边中尉亲笔的审讯摘要,字迹潦草,透着一股血腥的戾气。关于那个从福寿堂火场废墟里扒出来的、吓破了胆的哑巴小徒弟:
“…经反复恐吓及诱导(注:未用重刑,恐其彻底崩溃失语)…孩童极度惊恐,无法连贯表达…但通过手势及惊恐指向反复确认关键信息:
1 ‘寒棺’藏药: 孩童比划‘小洞’(指夹层暗门)、‘黑罐子’(指药罐)、‘给…’(指向虚空,非孙掌柜方向)。确认‘印匠’处藏匿药物,且非自用。
2 送药人: 当追问‘谁送药?’时,孩童表现出巨大恐惧,身体蜷缩,双手死死捂脸摇头。但当展示‘跛足老妇’画像(根据药铺描述绘制)时,孩童瞳孔骤缩,手指剧烈颤抖指向画像,随即又惊恐地指向后巷方向(福寿堂后门),同时急促地比划‘三根手指’(暗示时间?次数?)。
3 联络信号?: 孩童混乱手势中多次出现‘敲墙’动作(三长两短?)及模仿剧烈咳嗽声。
结论:高度怀疑存在一名伪装者(跛足老妇形象),通过特定信号(敲击、咳嗽)与‘印匠’接触,传递药物。该伪装者特征(跛足?咳嗽?灼伤?)与目标武韶旧伤及近期活动高度重叠。孩童恐惧指向后巷,暗示此为接触通道。”
三条铁链!
药渣指向旧伤!
药铺记录锁定症状与伪装!
哑童指认勾勒出送药的幽灵轨迹!
再加上之前无可辩驳的纸张源头、伪造技艺、神社骨灰罐投送、七道沟冲突策划…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碎片,在冰冷的逻辑逆向追踪下,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最终都无可辩驳地、死死地吸附在同一个名字上!
武韶!蝎子!戏子!
黑泽站在桌后,背对着巨大的、布满红蓝标记的东宁镇地图。他没有看那三份报告,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吞噬光线的黑洞,视线穿透了墙壁,穿透了风雪,死死锁定了地图上那个代表废弃砖窑的模糊标记。那个他推断的、武韶最后藏身的“巢穴”。他能“看到”那个幽灵蜷缩在冰冷的废墟里,咳着血,忍受着内脏撕裂的剧痛,用残存的意志力操控着这场惊天棋局…直到此刻!
冰冷的、绝对的杀意,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了黑泽的全身!不是暴怒,不是焦躁,而是一种棋局终盘、锁定将死目标时的、纯粹的、剔除了所有杂质的毁灭意志!
“渡边!” 黑泽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层在万钧压力下猝然开裂的第一道纹路,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穿透力!
“哈依!” 渡边如同绷紧的弓弦,肃立在门口阴影里,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却带着一种猎物终于入网的、混合着兴奋与紧张的颤栗。
“目标状态?” 黑泽的问话如同手术刀,精准切入核心。
“综合所有情报,”渡边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确信,“旧伤(腹部枪伤)严重复发!内腑出血!高烧!剧烈咳嗽咳血!行动能力…极度受限!急需药物维持!判断其…大概率仍藏匿于城西废弃砖窑区域!或…其附近极其隐蔽的预设安全点!但…其活动范围…已被严重压缩!”
黑泽缓缓转过身。惨白的台灯光线将他冷硬的侧脸映照得如同大理石雕塑。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冰冷的光芒如同淬炼过的精钢,锐利得刺人。
“军统…联络站。” 他吐出这四个字,声音如同金属摩擦。
“‘昌和记’…杂货铺。” 渡边立刻接上,“掌柜周昌和,表面身份无破绽。但内线‘鼹鼠’上月密报,观察到其有异常短波信号发射迹象(无法破译),且与城西区域(砖窑方向)有非正常人员往来。结合武韶当前状态…‘昌和记’极可能是其获取指令、传递消息、甚至…寻求紧急医疗支援的最后节点!也是我们…锁定其精确位置…或逼其现身的…关键枢纽!”
枢纽!焚巢必先断其节点!
黑泽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渡边脸上停留了一瞬,确认对方理解这枢纽的致命性。然后,他不再有任何犹豫。那只戴着黑曜石戒指的手,极其缓慢、却又带着千钧之力,抬了起来。食指如同冰冷的枪管,指向桌面上那三份染血的报告,最终,定格在代表“昌和记”的那个地图坐标上。
指令,如同淬火的钢珠,一字一顿,带着毁灭性的清晰和不容置疑的权威,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第一:目标区域(砖窑及周边两公里半径),即刻起,最高级别静默监控!启用‘影武者’预案!所有进出人员、车辆、信号…全频段捕捉!记录!分析!目标:捕捉‘跛足老妇’或任何疑似携带药品、医疗物品的可疑目标!发现…即刻锁定!尾随!但…严禁打草惊蛇!我要…顺藤摸瓜!”
“第二:‘昌和记’杂货铺!外松内紧!布下天罗地网!前后门、屋顶、相邻建筑制高点、所有可能逃逸路线…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最高倍率光学监视!热成像扫描!无线电监听提升至‘深潜’级别!监听其内部所有对话!记录所有进出人员影像!比对全镇档案!尤其注意…伪装者!伤员!或…携带药品者!我要…这只‘蝎子’…自己爬向…最后的巢穴!”
“第三:” 黑泽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低沉、更加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通知‘清道夫’小队(特高课最隐秘的处决小组),一级待命!装备…燃烧弹、窒息弹、高爆弹!目标:‘昌和记’及…其地下可能存在的…所有空间!”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那个小小的坐标上,仿佛要将它碾碎:
“一旦…确认武韶进入…或…确定其藏匿于内…”
黑泽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张开,吐出最后、也是最致命的指令,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
“…不必请示!”
“…不必活口!”
“…烧掉它!”
“…连人带情报…连同那只‘蝎子’的毒巢…”
“…彻底…抹除!”
“烧掉它!”
三个字,如同点燃引信的火焰!
焚巢的指令!带着绝对的杀意和毁灭的气息!悍然下达!
“哈依!!” 渡边猛地挺直身体,声音因巨大的压力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执行毁灭任务的狂热肃穆!他不再停留,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转身冲出办公室!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迅速远去,带着风暴降临前的死寂回音。
办公室重新陷入绝对的死寂。比之前更深沉、更压抑。只有台灯灯泡发出的微弱电流嘶嘶声,如同毒蛇在暗处吐信。
黑泽缓缓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风雪已停。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着被厚重积雪覆盖的、死寂的东宁镇。远处,福寿堂焦黑的废墟如同大地上一块丑陋的伤疤,冒着最后几缕不甘的青烟。更远处,城西那片被废弃矿渣堆和倒塌窝棚覆盖的区域,在灰白的雪色中沉默着,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空间的距离,死死锁定那片死寂的废墟。他能“看到”那个幽灵在冰冷的砖窑里蜷缩、咳血、在剧痛和黑暗的边缘挣扎。他能“看到”那只“蝎子”拖着濒死的残躯,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正本能地、不顾一切地…爬向他最后的巢穴——“昌和记”!
“戏子…” 黑泽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温度、反而带着森然寒意的弧度,“你的…最后一幕…”
“该…落幕了。”
他缓缓抬起手,没有戴手套。冰冷的指尖在蒙着淡淡水汽的玻璃窗上,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再次写下了那个名字——
武韶。
然后,在那个名字下方,用指尖的力度,重重地、划下了一道血红的、如同最终判决般的横线!
焚巢待启!
窗外的东宁镇,死寂如坟。
风雪虽停,但一场由死亡引信点燃的、焚毁一切的烈焰风暴…
已在无声的指令下…
悄然…完成了最后的装填!
只待…目标入瓮!
只待…那一声…点燃地狱之火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