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堂后堂的黑暗,是沉淀了百年的腐朽与死亡。浓烈的松脂、朽木、劣质油漆和陈年草药的气息,如同凝固的尸油,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次呼吸。库房深处,那扇用厚重松木板钉死、外面挂着破麻布帘子的暗门,此刻成了地狱与人间的最后屏障。门板在狂暴的撞击下剧烈震颤!每一次撞击都如同重锤擂在朽木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巨响!
“咚!咚!咚!”
“八嘎!开门!”
“再不开门!炸开它!”
特高课行动队员野兽般的咆哮、枪托砸门的闷响、木板不堪重负的呻吟,混合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疯狂冲击着狭小的空间!灰尘簌簌落下,如同下着一场死亡的雪。
暗门内侧。狭窄得仅容一人蜷缩的“寒棺”夹层里。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盏豆大的油灯,火苗在撞击带起的微弱气流中疯狂摇曳,将投射在低矮木顶板上的影子撕扯得如同群魔乱舞。
“印匠”蜷缩在冰冷的木板上,身下垫着一块辨不出颜色的破毡子。他枯槁的身体因剧烈的咳嗽和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每一次咳嗽都撕扯着肺部深处,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嘴角不断溢出暗红的血沫,滴落在身前的油毡上,晕开一片粘稠的暗色。那张疤痕遍布、如同地狱熔岩冷却后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灰败和绝望。那只完好的右眼,在跳跃的火光下,映照着门外那狂暴的撞击和死亡的逼近,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扩散,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完了…全完了…
孙掌柜…被带走了…
福寿堂…被掀了个底朝天…
黑泽…那条毒蛇…嗅到了源头…
这扇薄薄的木板…挡不住外面的野兽…
他枯瘦、沾满自己血污的手,死死抓着胸前那块冰冷的、用粗麻绳挂在脖子上的浮石印章——正是那方耗尽他残命与技艺、刻着神社徽记和致命“断笔”的毒印!冰冷的石体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如同最后一块尚未被寒冰冻透的内脏。
外面疯狂的砸门声和咆哮声越来越近!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裂缝!一道细长的裂缝,在门板中央赫然出现!昏黄的光线如同地狱探出的触手,从裂缝中刺入!照亮了“印匠”那张布满疤痕、因绝望而扭曲的脸!
“找到了!夹层!撞开它!” 门外传来渡边中尉因兴奋而变调的嘶吼!
“咚——!!!” 更加狂暴的撞击!
裂缝瞬间扩大!木屑飞溅!
“印匠”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只独眼里,最后一丝恐惧的灰雾被瞬间点燃、焚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毁灭一切的疯狂光芒!他不能!绝不能让这方浸透了他技艺和秘密的毒印落入黑泽手中!更不能让外面那些野兽,顺着他的残躯,挖出那个将他从坟墓里拉出来的“戏子”!
就在门板即将被彻底撞开的刹那!
“印匠”爆发出生命最后、也是最强的力量!他猛地将那块冰冷的浮石印章塞入口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了下去!
“咔嚓——!”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硬物碎裂的脆响!混合着牙齿崩裂和皮肉撕裂的恐怖声音!
暗红的鲜血混合着石屑和唾液,瞬间从他嘴角狂涌而出!
浮石印章在他口中被硬生生咬碎!
与此同时!他那只枯瘦如柴、却异常稳定的右手,如同垂死毒蝎扬起的尾刺,闪电般抓向油灯旁那个装着暗红朱砂印泥的粗糙陶罐!动作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
“轰——!!!”
厚重的暗门终于被狂暴的力量彻底撞开!破碎的木块向内飞溅!几道如狼似虎的黑色身影,挟着刺骨的寒风和浓烈的杀气,如同地狱的恶鬼,猛地扑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瞬间锁定了蜷缩在角落的“印匠”!
“不许动!”
“抓活的!”
渡边的咆哮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响!
然而,他们看到的,却是令他们魂飞魄散的一幕!
那个枯槁如鬼的身影,嘴里塞满了暗红的、混合着石屑和鲜血的污秽!他那只枯瘦的手,正抓着一个打开的朱砂印泥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将罐子里那粘稠暗红、如同凝固毒血的印泥,连同罐子本身,猛地砸向墙角那盏摇曳的油灯!
“不——!!!” 渡边目眦欲裂!嘶吼着扑上去!
但,太迟了!
“啪嚓!”
陶罐碎裂!
粘稠的、暗红色的朱砂印泥如同泼洒的毒血,瞬间浇淋在豆大的火苗上!
“嗤——!!!”
一股带着刺鼻焦糊味的浓烈青烟猛地腾起!
火苗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被浇了滚油,瞬间爆燃!橙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毒蛇,猛地窜起,疯狂地舔舐着泼洒的印泥和周围干燥的木板、破毡!
烈焰!瞬间升腾!
将“印匠”那枯槁的、沾满血污石屑的身影吞没!将他手中那半块沾满唾液和鲜血的残破浮石印章吞没!将他身前地上那些散落的刻刀、浮石边角料、纸张样本…所有能证明他技艺和秘密的一切,统统卷入火海!
“呃…啊…!” 火焰中,“印匠”发出一声非人的、混合着极致痛苦和毁灭快意的嘶嚎!他的身体在烈焰中剧烈地扭动、抽搐,如同燃烧的枯木!那只完好的右眼,在火光中死死瞪大,倒映着扑进来的、惊骇欲绝的渡边和特高课队员,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毁灭性的、解脱般的嘲讽!
火!焚尽一切的火!
技艺!秘密!残躯!连同那致命的“断笔”!
都在他亲手点燃的烈焰中…化为…灰烬!
“灭火!快灭火!” 渡边被这突如其来的、同归于尽般的毁灭惊得魂飞魄散!嘶声咆哮着!几个队员手忙脚乱地脱下外套扑打火焰!但泼洒的印泥如同最好的燃料,火焰猛烈而粘稠,瞬间引燃了更多的木板和杂物!狭小的“寒棺”夹层,顷刻间变成了焚尸炉!
浓烟滚滚!热浪逼人!
渡边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眼睛刺痛!他看着火焰中那个迅速碳化、蜷缩成一团焦黑的残骸,看着地上那些被火焰吞噬的刻印工具和纸张灰烬…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和暴怒瞬间攫住了他!线索…最重要的活口和物证…在他眼前…被彻底…焚毁了!
“八嘎呀路——!!!” 渡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充满了挫败和狂怒的咆哮!他猛地拔出南部手枪,对着火焰中那团焦黑的残骸疯狂扣动扳机!
“砰!砰!砰!”
子弹射入燃烧的尸骸和火焰,发出噗噗的闷响!火星四溅!但这除了宣泄暴怒,毫无意义!
风雪呼号,卷过城西废墟。老铁拖着那条瘸腿,在积雪和断壁残垣间亡命狂奔!每一次蹬踏都牵扯着肺部撕裂般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刺痛。他身后,紧跟着如同山魈般敏捷无声的“山魈”。两人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不顾一切地扑向福寿堂的方向!
快!再快!
“印匠”…坚持住!
然而,当他们如同鬼魅般潜行到福寿堂后巷的阴影处时,看到的景象却如同冰水浇头!
火光!浓烟!正从福寿堂后堂的破窗和屋顶缝隙里滚滚涌出!将风雪弥漫的夜空映照得一片狰狞的暗红!空气里弥漫着木材燃烧的焦糊味、松脂的刺鼻气味…还有一种…皮肉烧焦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特高课的人!已经得手了!正在放火灭迹?!
“不——!” 老铁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浑浊的眼睛瞬间布满血丝!他不再隐藏!如同疯牛般就要冲出去!
“别动!” 山魈如同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了老铁的肩膀!力量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山魈那双野兽般的眼睛死死盯着火光冲天的后堂,耳朵捕捉着里面隐约传来的、特高课队员气急败坏的咆哮和灭火的嘈杂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绝望:“晚了…人…没了…火里…”
老铁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他死死盯着那翻滚的浓烟和火光,浑浊的眼睛里,那点最后的希望之光瞬间熄灭,只剩下无边的、冰冷的死寂和一种被碾碎的悲怆。印匠…那个用残命刻下毒印、将自己埋葬在棺材铺里的奇人…终究没能逃过黑泽的毒牙…化为了灰烬…
就在这时!
后巷另一端的阴影里,突然传来几声极其轻微、却带着巨大恐慌的啜泣和压抑的呜咽!
老铁和山魈猛地转头!
只见墙角一堆被积雪覆盖的废弃棺材板后,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是孙掌柜那个只有十来岁的哑巴小徒弟!孩子脸上满是黑灰和泪痕,惊恐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捂着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显然是从混乱中逃出来的!
孩子也看到了阴影里的老铁和山魈,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
山魈如同猎豹般扑出!动作快如闪电!瞬间捂住了孩子的嘴,将他死死按在冰冷的棺材板上!孩子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惊恐呜咽。
“别怕!是我们!” 老铁压低声音,急促地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哀求,“里面…里面那个…刻印的先生…他…怎么样了?”
孩子被山魈铁钳般的手按着,惊恐地看着老铁,泪水混合着黑灰在脸上冲出几道泥沟。他颤抖着,用那只沾满黑灰的、冻得通红的小手,极其艰难地、比划了几个破碎的手势——指指火光冲天的后堂,又指指自己的嘴,做出疯狂撕咬的动作,最后双手猛地张开,做出一个火焰爆燃、吞噬一切的手势!小小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悲伤!
咬碎了印章…
引燃了大火…
把自己…和一切…都烧了…
无声的讯息,如同最冰冷的判决,狠狠砸在老铁的心口!他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虽然早有预感,但亲眼从孩子惊恐的比划中确认这最残酷的结局,依旧让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印匠…用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守护了最后的秘密…也斩断了所有可能指向“戏子”的线索!
“走!” 山魈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钎,捅破了老铁的悲恸。他松开孩子,警惕地扫视着火光冲天的福寿堂方向,那里传来的嘈杂声似乎小了些。“此地不宜久留!撤!”
老铁最后看了一眼那在火光中扭曲的福寿堂轮廓,又看了一眼蜷缩在棺材板后、如同受惊小兽般瑟瑟发抖的孩子。他猛地一咬牙,从怀里摸出半块冻硬的高粱饼子,塞进孩子冰冷的手中。然后,不再犹豫,转身,拖着那条如同灌了铅的瘸腿,跟着山魈,一头扎进风雪弥漫的黑暗巷道!身影迅速被翻卷的雪沫吞没。
身后,福寿堂的火光依旧在风雪中狰狞跳跃,浓烟滚滚,如同为逝去的技艺和忠魂,升起的一道无声的、悲怆的狼烟。
废弃砖窑的浅坑。武韶蜷缩在破棉袍和冻结的血污里,身体因剧烈的咳嗽和腹腔内翻江倒海的灼痛而不断痉挛。每一次咳嗽都喷溅出粘稠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暗红血块,在身前冻结的雪地上又添上新的、狰狞的印记。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边缘剧烈挣扎,如同在无边的黑暗冰海中沉浮。
风雪似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砂纸打磨。远处七道沟方向的喧嚣似乎减弱了一些,但零星的爆炸和枪声依旧如同垂死野兽的喘息。而更近的…城西方向…那片被风雪遮蔽的天空…似乎…透着一种不祥的暗红?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独特拖沓节奏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压抑的喘息,由远及近,最终停在砖窑坍塌的缝隙外。
老铁!
武韶挣扎着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爆射出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凑近缝隙。
老铁的身影出现在缝隙外。他没有进来。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风雪里。矮壮敦实的身躯,此刻却像一根被风雪冻僵的木桩。他的脸上沾满了油污、雪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混合了黑灰和泪水的污渍。那条瘸腿深深地陷在积雪中。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凝重和恐慌,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的、冰冷的死寂和深不见底的悲怆。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麻布临时包裹的、沉重的东西。包裹的形状…像一个…蜷缩的人?
武韶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万丈冰窟!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张开嘴,想要嘶吼,想要质问,却只发出一串剧烈的、带着血腥味的咳嗽!
风雪呼号,卷过两人之间狭窄的缝隙。
老铁没有看武韶。他的目光低垂,只看着怀中那个沉重的包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对着砖窑缝隙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一个动作。
一个无声的、却重逾千钧的动作。
如同冰冷的铡刀,斩断了最后一丝希望。
印匠…没了…
带着他的技艺…带着他的秘密…带着那致命的“断笔”…
化为了…灰烬…
“呃…噗——!” 巨大的精神冲击和翻腾的气血再也无法压制!武韶身体猛地向前一扑,一大口粘稠的、近乎黑色的淤血狂喷而出!眼前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瘫倒在冰冷的浅坑里,只剩下微弱的、如同游丝般的喘息。
风雪呜咽,卷过空旷的废墟。
老铁抱着怀中那冰冷的、沉重的包裹,如同抱着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墓碑,站在风雪里,一动不动。
砖窑内,武韶倒在血泊中,深陷的眼窝里,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
只有远处福寿堂那片狰狞的火光,在风雪中扭曲跳跃,如同地狱之门洞开,映照着这无声的陨落与无尽的悲凉。
技艺随风逝。
忠魂…归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