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高课驻地,二楼。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留下桌上那盏孤零零的台灯,在冰冷的空气里切割出一圈昏黄的光域。光域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黑泽大佐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矗立在巨大的军事地图前。他背对着光源,身影被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地面和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阴影。指尖上那枚冰冷的黑曜石戒指,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地图上“寒窑”那个被红圈标记的点。那里,代表着死寂,也代表着风暴的中心。
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只有台灯灯泡发出的微弱电流嘶嘶声,以及黑泽自己冰冷、悠长、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他在等。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在陷阱旁蛰伏,倾听着猎物踏入时那细微的、致命的声响。七道沟方向那如同闷雷滚过的爆炸和枪声,透过厚重的墙壁和窗帘,隐隐传来,此刻在他耳中,却如同单调的背景噪音。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几条通往“寒窑”的、代号为“鹞”的蓝色虚线上。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流逝,每一秒都像冰冷的刀锋划过神经。
突然!
办公室角落里,那部覆盖着黑色天鹅绒、专用于加密紧急通讯的红色电话机,毫无征兆地、如同濒死野兽的痉挛般,疯狂震动起来!不是铃声,是那种沉闷、急促、带着金属震颤的“嗡嗡”声!瞬间撕裂了死水般的沉寂!
黑泽的身影纹丝未动。只有那只摩挲着戒指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瞬。深陷在眼窝里的瞳孔,在阴影中骤然收缩成两个冰冷的点。他没有立刻去接。任由那催命般的震动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持续回响,如同无形的手在疯狂擂鼓。
五秒…十秒…
震动声固执地持续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事态紧急的压迫感。
黑泽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动作如同精确的机械,没有丝毫多余。冰冷的皮靴踏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嗒”声。他走到办公桌前,没有坐下,只是伸出那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稳稳地拿起了话筒,凑到耳边。
“讲。”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土深处万年不化的寒冰。
话筒那头,传来渡边中尉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急促喘息和背景风雪呼啸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盘上:“大佐!‘鹞2’报告!b7出口!五分钟前!发现异常!”
黑泽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瞬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只有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时的锐芒。
“数量?” 声音依旧冰冷平稳。
“无法精确!风雪太大!痕迹混乱!但绝非巡逻队!移动速度…极快!目标明确!向‘寒窑’西北方向雪原渗透!‘鹞2’按预案静默跟踪,目标正在远离我方预设伏击圈!”
“装备?”
“轻装!无重武器迹象!但行动…极其专业!规避路线刁钻!反追踪意识极强!像是…受过严格山地雪原训练的老手!”
“身份确认?”
“无法确认!距离太远!风雪遮蔽!但‘鹞2’捕捉到…目标队伍中有…有金发反光一闪!非常短暂!疑似…西方人种特征!”
“金发…” 黑泽无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冰冷的光芒瞬间凝聚、爆裂!如同寒夜里猝然点燃的鬼火!所有的碎片——七道沟的烈焰、伪造文书的毒饵、狼牙哨卡的“正常”、神社骨灰罐的异常、以及此刻这支在风雪中如同鬼魅般突向西北雪原的精锐小队——被一股冰冷的直觉强行贯穿!一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他的神经末梢!
北极星!
不是疑似的尾巴!不是试探的斥候!是主体!他们真的在“真空”打开的瞬间,如同最狡猾的雪狐,从“鹞”组眼皮底下,撕开了那道他精心计算过的、看似最不可能的裂口!向西北!那是通向苏联控制区纵深最险峻、也最出其不意的路径!
调虎离山!
一场彻头彻尾的、将他黑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赤裸裸的调虎离山!
那七道沟焚城的烈焰,那染坊惊天动地的爆炸,那无数宪兵和侨民泼洒的鲜血…竟都只是为这场雪原潜行奏响的、残酷而宏大的序曲!
一股冰冷的、从未有过的、混杂着被愚弄的暴怒和棋差一着的巨大挫败感,如同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黑泽引以为傲的、如同精密仪器般冷静的神经堤坝!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狂跳,一股灼热的血气直冲头顶!
“废物!!!”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如同受伤猛兽般嘶哑的咆哮,猛地从黑泽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绝对冰冷的毁灭气息!他握着话筒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黑色皮手套下的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塑料话筒生生捏碎!
“目标坐标!实时追踪信号!立刻同步给所有‘鹞’组!取消静默!全力追击!咬死他们!允许使用一切手段!包括…‘雪崩’(预设的边境雪崩陷阱)!” 他的指令如同冰锥,带着刺骨的杀意,狠狠刺入话筒,“通知边境所有机动部队!封锁西北方向所有可能通道!天上!地上!给我像梳子一样梳过去!一只鸟也不准飞过!‘北极星’…必须留下!死的也行!”
“哈依!” 渡边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压力,立刻应命。
黑泽猛地将话筒砸回机座!那沉重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如同惊雷!他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失控的狂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巨大的军事地图上!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骇人的、如同地狱熔岩般的怒火!那怒火烧向七道沟那片被红圈标记的、依旧在燃烧沸腾的区域!更烧向那个如同跗骨之蛆、一次次从他指缝间溜走的幽灵!
“武!韶!” 黑泽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两个字如同从齿缝里硬生生磨出来的冰碴,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机!是他!一定是他!那个在唱片行逃脱的“蝎子”!那个在神社前捧着骨灰罐咳嗽的“小野次郎”!那个用一张伪造的文书、一把点燃七道沟的火种、一罐混着情报的香灰…就将他黑泽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撕得粉碎、将“北极星”送入雪原的幕后黑手!
被愚弄的暴怒如同毒火焚心!但黑泽毕竟是黑泽!那瞬间失控的火山喷发后,极致的冰冷和绝对的理智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反扑,将翻腾的怒火强行冻结、压缩成更致命、更纯粹的杀意!
他需要证据!需要源头!需要将这只“蝎子”钉死在耻辱柱上、碾碎成齑粉的铁证!
“渡边!” 黑泽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冰冷,却比刚才的咆哮更令人不寒而栗!如同手术刀刮过骨膜!
办公室门被猛地推开,渡边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咆哮。
“第一,” 黑泽的指令清晰、迅疾,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立刻提审神社当日所有接触过香炉灰的杂役!尤其是那个‘小野次郎’出现时当值的!用重刑!撬开他们的嘴!我要知道那个骨灰罐!到底是谁放的!里面除了灰,还有什么鬼东西!” 他想起那份被截获的、混在香灰中的“归巢”,那冰冷的陶罐如同对他最大的嘲讽!
“哈依!” 渡边肃然记录。
“第二,” 黑泽的指尖如同冰冷的枪管,猛地戳在地图上七道沟的位置,“那份伪造文书!源头!给我挖地三尺!谁第一个发现的?在哪里发现的?接触过它的所有人!宪兵队那个军曹!七道沟捡到它的醉鬼!还有那个窝棚里的老妪和青年!一个不漏!抓起来!撬开他们的嘴!我要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把这颗毒瘤塞到我们鼻子底下的!”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地图,看到那个精心设计的“匿名投放”过程。
“第三,” 黑泽猛地拉开办公桌最上层的抽屉,里面赫然放着那份被截获的、用靛蓝“风吕敷”包裹的粗陶骨灰罐!罐体冰冷粗糙,沾满灰白的香灰粉末。他冰冷的目光如同解剖刀,死死盯着它,“把这个东西!连同里面的‘灰’!立刻送到技术科!用最精细的手段!给我一层层剥开!我要知道!除了骨灰!里面还藏着什么‘信’!还有这罐子本身!来源!烧制工艺!上面的每一粒灰!给我查!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它的来路挖出来!”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低吼。
“第四,” 黑泽最后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绝对零度的火焰,那火焰足以焚毁一切,“那个‘印匠’!立刻启动最高级别追查!动用所有内线!查最近半年所有进出过金石铺、刻印店、造纸坊的可疑人员!查所有因反日入狱后‘死亡’或失踪的匠人!尤其是…那些身体有残、技艺高超的‘死人’!给我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伪造文书上那方足以乱真、带着致命断笔的朱印,如同毒蛇的牙痕,深深烙在他的耻辱柱上!
“哈依!明白!” 渡边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大佐的怒火,已转化为一张铺天盖地的、追根溯源的死亡之网!
黑泽挥了挥手。渡边如蒙大赦,迅速敬礼离开,轻轻带上了厚重的房门,隔绝了外面世界隐约传来的喧嚣。
办公室重新陷入死寂。比之前更深沉、更压抑的死寂。只有台灯的光晕在黑泽冰冷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他缓缓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被渡边抄录回来的、沾满污泥的伪造“义烈团密令”。纸张粗糙,字迹歪扭,落款处那方暗红狰狞的印章在灯光下如同凝固的毒血。
黑泽的手指,戴着冰冷的皮手套,极其缓慢地抚过那方印章的印迹。繁复的线条,凌厉的转折,右下角那个如同泣血伤口般的“断笔”…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对他权威最恶毒的嘲讽和挑衅!
“啪!”
一声清脆的撕裂声!
黑泽猛地将那份伪造文书狠狠撕成两半!动作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暴戾!碎片被他揉成一团,如同对待最肮脏的垃圾,狠狠砸在地图上“七道沟”的位置!
他不再看地图。他缓缓转过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猛地,他伸出手,用尽全力,“唰啦”一声!将厚重的、隔绝内外的丝绒窗帘彻底拉开!
窗外,风雪漫天!
远处,七道沟方向那片燃烧了半夜的天空,火焰已显颓势,但浓烟依旧翻滚,如同巨大的、不肯散去的怨魂!映照着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而更远的西北方向,风雪弥漫的茫茫雪原深处,仿佛有无形的猎杀正在上演!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雪沫,瞬间灌入温暖的办公室,吹得桌上的文件哗啦作响,吹得台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寒风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黑泽冰冷如铁的脸颊。
他深陷的眼窝里,倒映着窗外那片混乱与黑暗交织的世界。那里面,没有懊悔,没有沮丧,只有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如同万载寒冰般冰冷的、绝对的杀意!
“武韶…蝎子…戏子…” 黑泽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声音低不可闻,如同毒蛇在冰面上滑行,“你以为…你赢了?”
他缓缓抬起手,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上,仿佛能穿透皮革,看到三年前哈尔滨中央大街后巷,那颗未能彻底终结目标的子弹留下的无形烙印。
“游戏…才刚刚开始。”
“这一次…我会亲手…把你的毒刺…一根根…拔出来!”
“让你在绝望中…看着你的网…你的‘灰’…你的‘印匠’…你所有的一切…”
“在你面前…化为…灰烬!”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着冰冷的窗棂。
窗内,黑泽的身影如同矗立在悬崖边缘的黑色石碑,冰冷,沉默,散发着择人而噬的恐怖气息。
蝎子仍在暗处。
而猎蝎者的网…已带着刻骨的恨意…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