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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祸水之源(1 / 1)

东宁镇的风,裹着煤灰、雪沫和一种更深沉的、类似铁锈的腥气,在迷宫般肮脏狭窄的巷弄里打着旋儿。武韶佝偻着背,深色旧棉袍裹着单薄的身躯,如同一个被生活彻底压垮的幽灵。他双臂紧紧抱着那个深褐色的粗陶骨灰罐,罐体冰冷的触感隔着破棉袄渗入皮肉,带来刺骨的寒意。胃部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钝刀,在腹腔深处反复切割拉扯,每一次心跳都牵扯起沉重的眩晕和喉咙里翻涌的腥甜。他必须将这座“活碑”送到东宁神社的香炉里,那是“灰”的信道,是“证”的起点。

他刻意避开了神社正门那条被风雪清扫得相对干净、却也布满了无形眼睛的大道,选择了更迂回、更污秽的路径——一条贴着朝鲜侨民聚居区“七道沟”边缘蜿蜒的背街小巷。巷子两侧是低矮破败的俄式板房和简陋的朝鲜式草顶泥屋混杂在一起,墙壁糊着层层叠叠的、早已被煤烟和岁月侵蚀得面目全非的告示和招贴。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冻硬垃圾的腐臭、腌制辣白菜的刺鼻酸辣味,还有一种更深的、如同被压抑的火山般沉闷的绝望气息。

“七道沟”。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如同东宁镇躯体上一道化脓的伤口。居住在这里的朝鲜侨民,大多是日据时期被强征或诱骗来的劳工及其后代。他们被夹在侵略者与抵抗者之间,身份尴尬,饱受歧视和压榨。此刻,巷子里异常冷清,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和纸屑,在坑洼积水的黑冰路面上打着转。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低矮的窗棂后,偶尔有惊恐的目光一闪而逝,随即被厚重的布帘死死遮住。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巷子的上空。

武韶的脚步放得更慢,更深地佝偻着身体,将半张脸几乎埋进骨灰罐粗糙的陶沿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遭的每一寸阴影,每一扇紧闭的门窗。他需要找到一个人。一个代号“老烟锅”的内线。一个像鼹鼠一样潜伏在“七道沟”深处,能嗅到这片土地下每一丝躁动的老朝鲜侨民。

巷子拐角处,一间门脸歪斜、挂着半块破旧木板招牌的小店出现在眼前。木板上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和朝鲜文写着“朴记杂货”。店门半掩,里面黑洞洞的,散发着陈年酱菜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店门口,一个穿着臃肿、打满补丁的破棉袄、头戴狗皮帽子的干瘦老头,正佝偻着背,蹲在墙根下。他手里端着一杆长长的铜烟锅,烟锅头里一点暗红的火星在寒风中明明灭灭。老头似乎冻得厉害,身体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睛半眯着,望着巷子口的方向,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柳条筐,筐里胡乱堆着些干瘪的萝卜和冻硬的白菜帮子。

武韶的心脏猛地一跳。“老烟锅”!

他抱着骨灰罐,脚步更加虚浮踉跄,像一个被悲痛压垮、前来购买最后一点祭奠用品的可怜虫,慢慢挪到杂货店门口。他停在离老头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茫然地扫过那个破柳条筐,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咳嗽。

“老…老板…有…有上好的…线香吗?” 武韶的声音沙哑、虚弱,带着浓重的口音,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尽力气。他刻意用了一个不太地道的词,“上好”,而非本地人常用的“好”或者“便宜”的。

蹲在墙根下的“老烟锅”眼皮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浑浊的目光在武韶脸上和他怀里的骨灰罐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他没有回答武韶的问题,反而用力吸了一口烟锅,吐出一团浓重呛人的劣质烟叶烟雾,烟雾瞬间被寒风吹散。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抱怨天气,用带着浓重朝鲜口音的汉语嘟囔着:“线香?…咳…这鬼天气…冻死个人…连狗都缩在窝里不敢叫唤…人倒是蹦跶得欢实…”

武韶的心弦瞬间绷紧!“老烟锅”在传递信息!他立刻顺着话头,脸上堆起卑微讨好的、带着丧亲之痛的哀容,声音更加虚弱:“是…是啊…天寒地冻的…可…可家里老人…等不了…得…得赶紧送走…入土为安…” 他轻轻拍了拍怀里的骨灰罐,发出沉闷的轻响。

“老烟锅”又吸了一口烟,烟锅里的火星急促地闪烁了几下。他抬起枯瘦、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用长长的烟锅杆,极其隐蔽地、朝着巷子深处一个方向,快速地点了两下!动作幅度极小,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挥赶烟雾。同时,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极其锐利、又迅速隐去的警告光芒,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风声淹没:“入土?…呵…‘黑狗’(指日军宪兵)的鼻子…比土里的蚯蚓还灵…闻着点味儿…就刨根问底…往‘福寿堂’那边…埋人的坑…都让‘黑狗’刨了好几回了…骨头渣子都翻出来晒…”

信息如同冰冷的电流刺入武韶脑海!

宪兵队(“黑狗”)近期在“七道沟”活动异常频繁!搜查、审讯、甚至掘坟!目标似乎指向…“福寿堂”附近?这与江南省委指示中伪造者“印匠”所在的“福寿堂”地点吻合!宪兵队和朝鲜侨民的冲突正在升级!如同堆满了干柴的火药桶!

“谢…谢谢…” 武韶脸上做出感激又惶恐的表情,身体因“寒冷”和“悲痛”而微微颤抖。他不再多问,抱着骨灰罐,脚步踉跄地朝着“老烟锅”烟杆所指的方向——巷子深处走去。

就在他刚刚转过一个堆满冻硬垃圾的拐角,将“老烟锅”的身影甩在身后的瞬间!

“砰!哗啦——!”

一声巨大的、刺耳的撞击破碎声,混合着女人凄厉惊恐的尖叫,猛地从前方不远处炸响!声音撕裂了巷子里的死寂,如同投入冰湖的巨石!

武韶的身体瞬间绷紧!他猛地贴住冰冷刺骨的墙壁,将自己和怀里的骨灰罐完全隐入墙壁凹陷的阴影中,只露出一只眼睛,如同潜伏的猎豹,死死盯向声音来源!

前方十几米外,一间低矮的朝鲜式草顶泥屋前。木质的院门被粗暴地踹开,歪斜地挂在门框上。门口散落着一地破碎的瓦罐和腌渍的辣白菜,暗红色的汁液和白色的菜帮子在肮脏的黑冰上溅开,触目惊心。一个穿着深蓝色朝鲜传统“赤古里”裙袄、头发凌乱的年轻朝鲜妇女,正被两个穿着土黄色宪兵制服、戴着战斗帽、身材粗壮的日军士兵死死架住双臂!女人拼命挣扎哭喊,脸上布满泪痕和惊恐,一只鞋子掉在雪地里,露出冻得青紫的脚。

“八嘎!贱民!竟敢私藏违禁品!” 一个挎着军刀、戴着白手套的宪兵军曹(伍长)站在院门口,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用生硬的日语咆哮着。他手里挥舞着一本破旧的、用朝鲜文书写的小册子(可能只是一本普通的诗集或家谱),如同挥舞着确凿的罪证。“带走!严加审讯!看看她还有没有同伙!” 他的皮靴狠狠踩在散落一地的辣白菜上,汁液四溅。

“不!阿妈妮!放开我阿妈妮!” 一个大约七八岁、同样穿着单薄破旧棉袄的朝鲜小男孩,哭喊着从屋里冲出来,死死抱住那个军曹的大腿,用稚嫩的朝鲜语哭喊哀求。

“滚开!支那小杂种!” 军曹脸上戾气大盛,猛地抬腿,坚硬的皮靴底狠狠踹在男孩瘦弱的胸口!

“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男孩小小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被踹得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闷响!随即像破布娃娃一样滑落在地,蜷缩成一团,无声地抽搐着,嘴角溢出鲜红的血沫!

“昌浩!我的昌浩!” 被架住的妇女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挣扎得更加疯狂,绝望如同实质的利刃刺破空气!

“带走!” 军曹嫌恶地甩了甩靴子上的污渍,厉声下令。

两个宪兵粗暴地拖拽着哭嚎挣扎的妇女,如同拖拽牲口,朝着巷子口宪兵队驻地方向走去。妇女的哭喊声、小男孩微弱痛苦的呻吟、宪兵粗鲁的呵斥和皮靴踩踏冰面的咯吱声,混合成一支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曲。

巷子两侧紧闭的门窗后,死寂无声。但武韶那在生死边缘淬炼出的敏锐感知,却清晰地捕捉到无数道从窗棂缝隙、门板裂口后射出的目光——那目光里燃烧着刻骨的仇恨、无尽的屈辱和濒临爆发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愤怒!他甚至能听到压抑到极致的、牙齿咬碎的声音!空气仿佛被这无声的怒火点燃,充满了硫磺般的危险气息。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如同石块砸在朽木上的响声,从不远处一间低矮泥屋的屋顶传来!声音不大,在宪兵的呵斥和女人的哭喊中几乎被淹没。

但那个挎着军刀的宪兵军曹却猛地停住了脚步!如同最警觉的猎犬竖起了耳朵!他凶狠的目光瞬间扫向声音来源!只见那间泥屋低矮的茅草屋顶上,一块松动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木板,正歪斜地滑落下来,砸在屋后的垃圾堆里,溅起一片雪尘。

是意外?还是…投掷物?

“谁?!出来!” 军曹厉声咆哮,手猛地按在了腰间的军刀柄上!眼神如同嗜血的恶狼,扫视着那间泥屋紧闭的门窗和周围死寂的房屋!他身后的两个宪兵也立刻紧张起来,放开了拖拽的妇女,哗啦一声拉动了枪栓,黑洞洞的枪口指向那间可疑的房屋和周围的阴影!

整个巷子瞬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寒风的呜咽和小男孩在墙角发出的、微弱的、如同幼兽般的痛苦呻吟。

武韶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那间屋顶掉下木板的泥屋紧闭的门窗,扫过周围那些看似死寂、却仿佛隐藏着无数愤怒目光的房屋,扫过那个倒在墙角、生死不明的小小身影,扫过被宪兵粗暴拖拽、眼神空洞绝望的妇女,最后落在那几个如临大敌、枪口乱指的宪兵身上。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的计划雏形,就在这血腥、屈辱、愤怒与恐惧交织的巷子里,如同黑暗中滋生的剧毒藤蔓,瞬间在武韶剧痛翻搅的脑海中扭曲、盘绕、清晰成型!

祸水东引!

利用宪兵队与朝鲜侨民之间早已绷紧到极限、一触即发的仇恨!利用朝鲜侨民中必然存在的、被压迫到极致的反抗怒火!利用这些无处不在、被“老烟锅”点明、如同干柴般遍布“七道沟”的“义烈团”火种!

伪造!不仅要伪造朱印文书!更要伪造一份指向“朝鲜反日义烈团”的、足以引爆宪兵队全部怒火和猜疑的“铁证”!一份“证明”义烈团正在策划利用“神社朱印特权”进行大规模破坏或渗透的“绝密指令”!

将这份精心伪造的“祸水”,精准地“引”入宪兵队的手中!

让这群被黑泽高压政策逼得如同疯狗的宪兵,将全部的怒火和暴力,如同失控的洪流,狠狠地倾泻到朝鲜侨民聚居区!

让这片区域成为吸引所有日军注意力、制造巨大混乱的火山口!

让这人为制造的、席卷一切的混乱风暴,成为撕裂黑泽“真空绝地”铁幕的唯一机会!成为“北极星”小组趁乱渡境的掩护!

风险?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上跳舞!任何一丝火星,都可能先将自己烧成灰烬!

但收益?这是绝境中唯一的、裹挟着毁灭力量的生路!

武韶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空洞的黑暗瞬间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如同淬火钢刃般的锐利光芒彻底点燃!胃部的剧痛仿佛被这危险的灵感刺激,化作一股冰冷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神经末梢!他不再看巷子里那场尚未结束的暴行和死寂的愤怒,抱着怀中冰冷的骨灰罐,如同抱着最后的武器和祭品,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地,退入身后更幽深的巷弄阴影之中。

身影迅速被污秽的黑暗吞没。

如同毒蛇隐入草丛。

带着胃中燃烧的痛,喉间翻涌的血,和脑中那团即将点燃地狱之火的、冰冷的、名为“祸水”的毒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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