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宁要塞群的夜,是铁铸的。风早已停歇,但空气凝固得如同亿万年的寒冰,吸进肺里,带着金属碎屑的腥气。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巨大的白色冰锥,在死寂的雪原上缓慢地、不知疲倦地扫射,切割着无边的黑暗和惨白。每一道扫过的光,都照亮被履带和皮靴反复碾压、冻得如同钢板的路面,照亮铁丝网上凝结的厚重冰挂,照亮远处碉堡射击孔后影影绰绰的、如同石雕般凝固的哨兵轮廓。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机油、冻土和一种更深沉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东宁车站,这座边境小站,此刻更像一座戒备森严的钢铁堡垒。站台被清空,只有几队荷枪实弹、刺刀雪亮的关东军士兵如同标枪般矗立在风雪中,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站台尽头,临时架设的强光灯将一小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惨白的光线刺破沉沉的夜幕,也刺得人眼睛生疼。几个身着高级军官呢子大衣、肩章在强光下反射着冰冷光芒的身影,如同几尊沉默的雕像,在站台边缘肃立。为首的是东宁地区守备司令官,一个面容刻板、眼神阴鸷的少将,此刻正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与不安的神情,微微垂首,望着延伸向无尽黑暗的铁轨尽头。
呜——!
一声凄厉、悠长、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质感的汽笛声,如同濒死巨兽的哀嚎,猛地撕裂了凝冻的夜空,从铁轨的尽头滚滚而来!紧接着,是沉重、庞大、带着碾压一切气势的钢铁巨轮撞击铁轨接缝的轰鸣!
咣当!咣当!咣当——!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大地的震颤,如同沉闷的战鼓,敲打在每一个站台上士兵的心头。两道雪亮得如同地狱睁开巨眼的车灯光柱,穿透浓重的黑暗和尚未落定的雪尘,笔直地刺向站台!光柱所过之处,飞舞的雪粒如同被惊扰的银色飞蛾,疯狂舞动。
一列漆黑如墨、宛如移动钢铁堡垒的装甲列车,带着不可一世的威压和刺骨的寒意,如同从地狱深渊中爬出的钢铁巨兽,缓缓滑入惨白的灯光圈内。车体厚重,覆盖着凹凸不平的铆接装甲板,如同披着龙鳞。几节车厢顶部,粗短的炮管和重机枪塔在强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黑洞洞的射击孔如同巨兽冷漠的眼睛,俯视着站台上渺小的人类。列车停稳时,巨大的惯性让沉重的钢铁车体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挤压声,排出的白色蒸汽瞬间在酷寒中凝结成浓厚的冰雾,弥漫开来,更添几分森然。
中间一节车厢那包裹着厚重装甲的车门,如同巨兽的咽喉,在液压装置的沉闷嘶鸣中,缓缓向内侧滑开。一股混杂着高级烟草、皮革、消毒水和某种奇特、冰冷、如同金属与福尔马林混合的气息,瞬间涌出,与站台上凛冽的寒气猛烈碰撞。
一个身影,裹着厚重、剪裁异常合体的关东军将校呢子大衣,肩章上那枚代表大佐军衔的金星在强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点,缓步踏出车厢。军靴的硬底踏在覆盖着薄冰的站台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稳定、如同秒针行走般的“咔、咔”声。每一步都精确、从容,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节奏感。
正是黑泽大佐。
他站定在车厢门口的阴影与站台惨白强光的交界处,身形并不特别高大,却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玄铁,瞬间让周遭的空气都沉重凝滞了几分。他没有立刻走向迎接的军官,而是微微仰起头,似乎在感受着这东宁边境特有的、深入骨髓的严寒。惨白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颧骨高耸,下颌线条如同刀削,紧绷而冷硬。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平静无波地扫过站台上肃立的士兵、远处狰狞的碉堡轮廓、更远方被探照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黑暗雪原。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精密仪器扫描般的审视。
“黑泽阁下!一路辛苦了!” 守备司令官快步上前,靴跟猛地一并,敬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黑泽的目光这才缓缓移到他脸上,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动作幅度极小,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辛苦了,吉田少将。” 他的声音不高,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像一块冻硬的铁板,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余音,钻进每个人的耳朵。“‘猎物’留下的痕迹,还在吗?” 他直接问道,没有任何寒暄。
吉田少将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嗨!阁下!现场已完全封锁!主要物证和…残骸…已移至临时指挥部,等候阁下查验!” 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身后几个参谋军官也立刻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
黑泽不再言语,迈开步伐。军靴踏在冰面上的“咔、咔”声,再次规律地响起,如同死神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站台上回荡。吉田等人连忙紧随其后,簇拥着这尊带来无形重压的煞神,快速穿过空旷、被强光灯照射得如同白昼的站台,走向站房旁一栋被临时征用、灯火通明的砖石建筑。
临时指挥部的空气,比外面更加凝重。浓烈的烟草味、汗味、消毒水味和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血腥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房间中央巨大的沙盘上,精细地标注着东宁边境的山川地貌、日军碉堡群、哨卡、巡逻路线以及三天前那场战斗的标注点。墙上挂着大幅军用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勾勒出密密麻麻的箭头和封锁线。
但黑泽的目光,只是极其短暂地在沙盘和地图上停留了一瞬,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径直投向了房间角落里一张覆盖着白布的担架床,以及旁边一张长条桌上摆放的几件物品。
他缓步走过去,每一步都踏在在场所有军官紧绷的神经上。他首先停在担架床前,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专注的姿态,掀开了覆盖的白布一角。
下面,是老金那具残缺不全、被爆炸和严寒共同塑造的遗骸。焦黑与冻硬的惨白交织,凝固着最后的愤怒与决绝。那张被硝烟熏黑、又被低温冻结的脸上,双眼怒睁,空洞地望向天花板,仿佛还在燃烧着不屈的火焰。致命的伤口集中在胸腹部位,是手榴弹近距爆炸的撕裂伤,周围凝结着大片黑紫色的血冰。
黑泽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手术刀,在那狰狞的伤口和怒睁的双目上反复刮过。他的手指,隔着手套,极其轻微地拂过老金紧握的拳头——那拳头里,还死死攥着半截被冻硬、染血的布条,是引爆手榴弹的导火索残留。黑泽的指尖在冰冷的布条上停留了数秒,仿佛在读取某种无声的密码。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镜片后的眼神却愈发幽深,如同寒潭底部翻涌的暗流。
然后,他转向那张长条桌。桌上依次摆放着:
一件被炸得破烂不堪、布满焦黑弹孔和血迹的翻毛羊皮袄。
几枚扭曲变形的日制手榴弹破片。
一个被高温熔毁、严重变形、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黄铜部件残骸——依稀能辨认出类似喇叭口的形状。
一台外壳焦黑碎裂、内部零件裸露、真空管炸裂的便携电台残骸。
黑泽的目光,首先锁定了那件破烂的羊皮袄。他伸出手指,极其精准地拨开一处焦糊的破洞边缘,露出下面用粗布条捆扎的痕迹。布条大部分已被烧毁,但残留的几段上,还清晰地保留着被大力勒紧后陷入皮袄毛层的印记。他的手指顺着印记的走向轻轻抚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然后,他的目光移向旁边那几枚扭曲的破片,又扫过羊皮袄上对应的弹孔和撕裂伤,在脑海中瞬间重构了爆炸的方位、当量以及…那扑向光源的决绝姿态。
最后,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牢牢钉在了那个熔毁的黄铜部件和电台残骸上。他俯下身,金丝眼镜几乎要贴到那焦黑扭曲的金属表面。他仔细地观察着熔化的边缘、断裂的接口、线圈烧焦后留下的诡异螺旋状碳痕…他的呼吸似乎在这一刻都停滞了,整个房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军官们压抑的喘息声。
足足过了几分钟,黑泽才缓缓直起身。他摘下了右手的手套,露出一只苍白、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的手。这只手,与他阴冷的气质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他拿起桌上一把沉重的、带有方形锤面的审讯专用铜锤——那是吉田等人特意准备的,以示“重视”。铜锤冰冷的触感似乎让他很满意。
他掂量了一下铜锤,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黄铜残骸和电台碎片上。然后,毫无征兆地——
咚!
一声沉闷得如同巨石坠地的巨响,骤然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震得桌面上的物品都跳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
黑泽手中的铜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精准无比地砸在了那堆电台残骸上!本就脆弱的真空管碎片瞬间化为齑粉!扭曲的金属框架发出刺耳的呻吟!巨大的声响让旁边肃立的吉田少将等人浑身剧震,脸色瞬间煞白!
“废物。” 黑泽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极其细微,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他的目光扫过吉田等人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通讯干扰源就在眼前,信号特征如此明显…你们却让它引爆了!还让它,掩护了最重要的目标逃脱!” 他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在场每一个军官的耳膜和心脏。
吉田少将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阁下…当时现场极端混乱…风雪…火力压制…敌人极其狡猾…”
“混乱?” 黑泽打断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更像是对这个借口的嘲讽。“混乱,是失败者的遮羞布。” 他不再看吉田,目光重新落回那堆被他一锤砸得更碎的电台残骸上,语气恢复了那种平直的、毫无感情的冰冷,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报告我看过了。隔靴搔痒。羽田君在哈尔滨的安逸,似乎磨钝了他的爪子。‘磐石’…” 他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如同吐出两颗冰冷的石子,“…不仅仅是一张唱片。它是一种思维。一种在绝境中,用最意想不到的‘声音’撕裂铁幕的思维。三年前,它在哈尔滨的心脏里奏响。三年后,它在这片雪原上,再次发出了致命的尖啸。”
他缓缓踱步,军靴踏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咔、咔”声,如同丧钟的倒计时。目光扫过沙盘上标注的“雪狼”小队突围路径和日军追击路线。
“跃迁式掩护撤退…牺牲外围,阻滞追兵,换取核心的短暂喘息…” 黑泽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割着三天前的战斗轨迹,他的手指隔空点在沙盘上几个关键的阻击点上,“…很悲壮。也很…专业。典型的杨靖宇风格。” 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沙盘边缘一片代表原始密林的复杂等高线上,“但真正的核心,‘北极星’,他们像水银一样,从你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交叉火力扇面’缝隙里…渗出去了。” 他的指尖在那片密林区域轻轻画了一个圈,动作优雅,却带着致命的寒意。“‘寒窑’…对吗?” 他缓缓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吉田少将最后的心理防线!
吉田少将浑身一颤,瞳孔骤然收缩!他从未在报告中提过抗联这个绝密安全点的代号!这是高度机密!黑泽…他是如何得知的?!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阁下…我…” 吉田的声音干涩发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封锁线。” 黑泽不再理会吉田的失态,声音恢复了平直的命令口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钢铁意志。“从此刻起,由我接管。所有部队,进入最高等级战备。以‘寒窑’为核心,半径十五公里,划为‘绝对净化区’。空中侦察,每日四次,红外成像。地面,增派特别行动队,携带军犬,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网格化梳篦搜索。所有交通要道、可疑路径,埋设最新型地雷。无线电侦测车,全天候扫描,任何异常信号源,无需请示,即刻火力覆盖。” 他的命令一条条抛出,冰冷、高效、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咬合转动,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我要这片区域,变成连一只携带信息的蚂蚁都无法爬出去的…真空绝地。”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在场每一个军官惊惧的脸:“‘北极星’的瓦西里,肺部重伤,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原,他活不过四十八小时。带着一个沉重的、破损的累赘设备,两个技术专家…他们走不远。他们唯一的生路,是有人从外面,撕开这张铁幕,把他们接出去。”
黑泽的嘴角,那抹冰冷残酷的弧度再次浮现:“所以,我们的‘客人’,很快…就会登门了。”
哈尔滨,伪满民政部大楼。
武韶坐在他那间昏暗的办公室里,桌上摊着一份需要他“审阅”的、关于“满洲国”乡村小学推广日语教育的冗长报告。他佝偻着背,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报告粗糙的纸页边缘,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穿透了纸张,凝固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
胃部的灼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暗火,在腹腔深处闷闷地燃烧。七十二小时的倒计时,每一秒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黑泽抵达东宁的消息,如同冰冷的毒蛇,早已通过隐秘渠道钻入他的耳中。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最精密、最冷酷、最不择手段的追猎。三年前那张凝聚着骨灰与秘密的唱片母版,那场在羽田冰冷注视下的生死博弈,那差一点就将他钉死的“唱片事件”…所有的记忆碎片,都因为这个名字的重新出现,而带着冰冷的寒意和血腥味,翻涌上来。
“磐石”…老金最后的扑击…“寒窑”的坐标…瓦西里沉重的呼吸…索菲亚冻僵的手指…黑泽那双如同寒潭深渊般的眼睛…还有戴笠那“不惜代价”的手谕…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搅动他的脑髓。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磨盘,一点点碾磨着他的意志和体力。冷汗,无声地浸透了他贴身的衣物。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是机要档案室的管理员,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代号“哑钟”。
武韶缓缓抬起头,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进。”
“哑钟”佝偻着背,抱着一摞新到的、贴着“关东军司令部(东宁地区)绝密”标签的档案卷宗,无声地走了进来。他将卷宗放在武韶桌角,动作缓慢而平稳。在放下最后一本时,他的小指极其隐蔽地、快速地在卷宗封面的右上角,一个不起眼的、类似装订线头的位置,轻轻按了三下。然后,他垂着眼,如同往常一样,无声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武韶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锁定了那摞新卷宗最上面一本。封面右上角,那被“哑钟”按过的位置,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针尖戳出的凹陷点,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无法察觉。这是最高级别的内部警示——“内有黑泽”。
武韶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那本标注着“绝密”的卷宗。指尖传来档案袋特有的、冰冷而粗糙的触感。他翻开封面。
第一页,是一份标准的人事调令副本。冰冷的铅字印着:
姓名:黑泽一郎
军衔:陆军大佐
原职务:关东军司令部特高课特别调查室室长
现调任职务:东宁要塞群防区特别反渗透与封锁总指挥官(直属关东军司令部)
生效日期:昭和十二年十二月七日
旁边,贴着一张标准的一寸证件照。照片上的黑泽,穿着笔挺的将校呢制服,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直视镜头,嘴角没有任何弧度,整张脸如同用最坚硬的岩石雕刻而成,线条冷硬,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相纸,直刺人心。
武韶的视线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足足十秒钟。胃部的灼痛骤然加剧,如同冰冷的刀锋在里面搅动。他仿佛能听到三年前,在特高课那间冰冷的审讯室里,黑泽用同样平静无波的声音,询问他关于那张失踪的唱片母版去向时的每一个细节。那是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看似毫无威胁,却能将你的精神一层层剥开。
他继续翻动卷宗。后面是一些关于东宁防区部队部署、通讯频率、后勤补给点的常规简报(当然,是经过筛选的版本),以及一份关于三天前“剿灭抗联渗透小组”战斗的初步报告摘要。报告措辞充满了“帝国武运昌隆”的傲慢,刻意夸大了战果,对“雪狼”小队的抵抗轻描淡写,对“北极星”的核心成员和受损设备去向更是语焉不详,只强调“残敌溃散,正全力追剿”。
武韶的目光快速扫过这些官样文章,如同掠过一片毫无价值的荒原。他的手指稳定地翻动着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直到——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在卷宗接近末尾,夹杂在一堆关于边境巡逻队冬装补给申请的冗长文件中间,他看到了几张用回形针别在一起的、边缘有些卷曲的现场照片复件。照片拍摄于战斗结束后不久,画面被风雪和硝烟笼罩,模糊不清,充满了刺眼的光斑和浓重的阴影。
其中一张,是爆炸中心点的俯拍。焦黑的雪地上,一个巨大、狰狞的弹坑。坑底及周围,散落着难以辨认的、混合着泥土、冰雪和暗红色冰晶的焦糊残骸。几片被炸得如同破布般的、带着翻毛的羊皮袄碎片,散落在弹坑边缘,被狂风吹得半埋在雪里。
另一张,是那台被炸毁的便携电台和黄铜部件的特写。焦黑、扭曲、面目全非,如同被地狱之火焚烧过的残骸。但在那堆废墟的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镜头捕捉到了一小块尚未完全被熏黑的金属表面——上面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被强力撞击或爆炸撕裂后留下的、不规则的豁口痕迹。那豁口的形状…武韶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形状…与他记忆中“磐石”母版上某个用于声纹调谐的精密黄铜卡榫接口的轮廓…有着惊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
尽管照片模糊,尽管只是惊鸿一瞥,尽管有无数种可能造成类似的损伤…但武韶的直觉,那在无数生死边缘淬炼出的、如同野兽般的直觉,却发出了尖锐到刺耳的警报!黑泽!他一定也看到了!他一定认出来了!他一定将这张模糊的照片,与他三年前在哈尔滨未能抓住的那条滑不留手的“幽灵”——“磐石”的制造者——武韶本人,死死地联系在了一起!
卷宗冰冷的纸张边缘,硌着武韶的指腹。胃部的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如同冰冷的岩浆在腹腔内奔涌!喉咙里翻涌着浓重的血腥铁锈味,他强行咽下,喉结艰难地滚动。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空洞的黑暗深处,映着照片上那焦黑的弹坑、那破碎的羊皮袄、那扭曲的电台残骸、还有那一个微小却致命的豁口痕迹…
他缓缓合上了卷宗。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蜡黄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按在胃部旧伤位置、隐藏在桌下的左手,指甲已经深深陷进了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维持着大脑那根紧绷欲断的弦。
窗外,哈尔滨灰暗的天空下,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抽打着大楼冰冷的玻璃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风声鹤唳。
那来自东宁冻原的、裹挟着黑泽冰冷意志的死亡风暴,正以无可阻挡之势,穿透数百公里的距离,向着这座冰封的城市,向着敌寇心脏深处那座无声的“碑”,狂暴地席卷而来。
而那座碑,依旧矗立。
于无声处。
等待着风暴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