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大街后巷,三浦乐器行那扇不起眼的木门紧闭着,门板上“暂停营业”的木牌在寒风中微微晃动,发出干涩的吱呀声。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亮,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仿佛里面的人连同那些沉默的乐器一起,被这冰封的城市彻底冻结了。巷子里积雪被踩得又硬又滑,两旁的墙壁斑驳,覆盖着厚厚的冰壳,在铅灰色天幕下反射着阴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腐烂垃圾和一种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巷口,一辆熄了火的黑色福特轿车如同蛰伏的野兽,车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霜,模糊了里面的景象。车旁,两个裹着厚重棉大衣、帽檐压得很低的“闲汉”,正凑在一起,佯装点烟。划燃的火柴光亮短暂地照亮了他们帽檐下警惕而冰冷的眼神,如同黑暗中的狼瞳。他们看似随意地踱着步,跺着脚驱寒,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探针,一遍遍扫过乐器行紧闭的门板、后墙上那扇蒙着厚厚冰花的气窗,以及巷子两头空寂的街道。每一次呼吸都喷出大团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特高课的网,早已无声地罩住了这最后的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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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器行昏暗、温暖而压抑的后院作坊内。
空气里弥漫着松香、融化的蜂蜡、金属粉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焦虑与绝望的气息。一盏蒙着厚厚油污的昏黄电灯泡悬在低矮的房梁下,光线勉强照亮工作台中央那个沉重、深褐斑驳的金属圆盘——正是“磐石”母版的封盖。
赵大锤站在工作台前,粗壮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一遍遍抚摸着封盖冰冷粗糙的表面。那深褐色的斑驳,如同凝固的、无法言说的悲怆,每一次触碰都像电流般刺痛他的神经。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额头滑落,混合着机油和金属粉尘,在他黝黑的脸上留下道道污痕。他的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封盖,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光芒。时间像烧红的铁钎,一下下烙在他的心尖上。七点!七点!平安里的信号没有出现!武先生用命换来的警报是真的!“磐石”的巢穴已陷!现在,这封盖,这凝聚着牺牲与希望的沉重之物,成了烫手的山芋,更成了必须送出去的、最后的火种!
“锤哥……”一个微弱、带着颤抖的声音从角落的阴影里传来。
赵大锤猛地回头。
是“学徒”小顺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瘦得像个麻杆,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沾满油污的旧工装,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蜷缩在一堆废弃的乐器木料旁,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旧麻袋片包裹着的、鼓鼓囊囊的长条形物件——那里面,是“琴师”王世安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一把被改装过的、琴箱夹层能藏物的破旧二胡。此刻,小顺子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如同受惊的小鹿,身体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
“锤哥……外……外面……”小顺子的牙齿咯咯作响,目光惊恐地瞟向通往前面店铺的那扇虚掩的小门,“……有人……盯……盯着……好多……好多人……”他刚才壮着胆子,从前面店铺门板一道极细微的缝隙里,瞥见了巷口那辆可疑的黑车和那两个如同鬼魅般的“闲汉”。
赵大锤的心猛地一沉!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掐灭!特高课果然来了!就在门外!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他看了一眼小顺子怀里抱着的破二胡,又看了一眼工作台上那块沉重的封盖,一个极其冒险、成功率渺茫的计划在他心中瞬间成型——声东击西!舍车保帅!
他猛地一步跨到小顺子面前,粗糙的大手重重按在少年瘦削颤抖的肩膀上!力量之大,几乎要将那单薄的骨头捏碎!他俯下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小顺子惊恐的瞳孔,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钢铁般的决绝:
“顺子!听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看到外面那些狗日的了吗?!他们是来要命的!要‘磐石’的命!要你师父(王世安)的命!也要咱俩的命!”他用力晃了晃小顺子,试图将恐惧从那双眼睛里驱散,哪怕只是一丝!
“现在!听我的!”赵大锤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小顺子脸上,“你!抱着这个!”他猛地一指小顺子怀里的破二胡,“从前面!大门!冲出去!什么都别管!拼命跑!往人多的大街上跑!闹出动静来!越大越好!把那些狗日的……全引开!明白吗?!”
小顺子惊恐地瞪大眼睛,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呜咽声:“锤哥……我……我怕……他们……他们会开枪……”
“怕个球!”赵大锤低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怀里抱的!是你师父的命根子!比你的命还值钱!那些狗日的要抓活的!要顺藤摸瓜!他们不敢轻易打死你!只要你跑得快!闹得响!把狗都引走!”他用力拍了拍小顺子的脸,声音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逼迫,“想想你师父!想想他为啥死的!想想武先生还在医院里躺着!这封盖……这封盖要是落在鬼子手里……他们就全白死了!你师父……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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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小顺子喃喃着,眼中那极致的恐惧,似乎被一股更深的、混合着悲伤和愤怒的火焰点燃了。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苍白的小脸上闪过一丝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决绝!他用力抱紧了怀里的破二胡,如同抱着最后的信仰,对着赵大锤重重地点了点头!那眼神,瞬间从惊恐的小鹿,变成了一只准备扑火的飞蛾!
“好小子!”赵大锤眼中闪过一丝悲怆和赞许,他不再犹豫!一把扯过旁边一块巨大的、沾满机油和木屑的防雨帆布,迅速将工作台上那块沉重的金属封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动作麻利而沉重。包裹好的封盖,体积更大,形状也更不规则,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顽石。
“锤哥……你……你怎么办?”小顺子看着赵大锤吃力地抱起那个沉重的包裹,声音带着哭腔。
“我?”赵大锤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血腥气的笑容,“老子自有办法!记住!冲出去!拼命跑!别回头!”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小顺子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托付、诀别、还有一丝渺茫的期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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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撕裂了后巷死寂的空气!
三浦乐器行那扇紧闭的、沉重的木门,如同被炮弹击中般,从里面被狠狠撞开!破碎的门板碎片四散飞溅!
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抛出,抱着一个破旧的长条形包裹(二胡),连滚带爬地从门洞里冲了出来!正是小顺子!他脸上带着极致的惊恐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扯着变调的嗓子,发出凄厉到破音的尖叫:
“救命啊——!着火啦——!快跑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在平静的死水里投入巨石!
巷口那辆黑色福特轿车的车门瞬间被推开!两个伪装成“闲汉”的特高课便衣如同猎豹般扑了出来!隐藏在对面巷口阴影里的另外两名便衣也同时现身!四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凌厉的杀气,直扑向尖叫着冲向巷口主街方向的小顺子!
“站住!”
“抓住他!”
厉喝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后巷的死寂!
几乎就在小顺子撞开前门、发出尖叫的同时!
后院作坊那扇蒙着厚厚冰花的气窗,从里面被无声地推开!
赵大锤那张布满油污和汗水的、如同花岗岩般冷硬的脸,出现在窗口!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巷子深处——一辆停靠在垃圾堆旁、被积雪覆盖了大半的、破旧不堪的运煤板车!
机会!只有几秒钟!
他双臂肌肉虬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那个沉重无比的、用帆布包裹着的封盖,猛地从气窗推了出去!
“噗通!”
沉闷的声响被前门的尖叫和追捕的喧嚣完美掩盖!沉重的包裹砸在板车旁厚厚的积雪里,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坑,溅起一片雪沫!
赵大锤没有丝毫停顿!他如同狸猫般,敏捷而无声地从狭窄的气窗钻了出来!落地时一个翻滚,卸去冲力,随即扑向雪地里的包裹!他双手抓住帆布包裹的系带,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拖拽一座小山,将其艰难地拖向那辆破旧的板车!沉重的包裹在积雪中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每一步都耗尽他全身的力气,豆大的汗珠混合着雪水从他额头上滚落!
“在那里!后院!”
一声尖厉的日语嘶吼,如同死神的宣告,猛地从巷口方向传来!
一个原本扑向小顺子的便衣,在混乱中极其敏锐地瞥见了后院气窗的异动和雪地里那个移动的、巨大的黑影!他立刻放弃了追捕小顺子,调转方向,拔出手枪,朝着后院方向狂奔而来!另外两名便衣也瞬间反应过来,紧随其后!巷口只剩下一个便衣继续追捕尖叫狂奔的小顺子!
晚了!
就在第一名便衣的枪口指向赵大锤后背的瞬间!
赵大锤爆发出最后的、野兽般的吼叫!双臂的肌肉如同钢丝般绷紧!将那个沉重的帆布包裹,猛地掀进了板车那堆同样覆盖着积雪、混杂着冰块的煤堆之中!黑色的煤块和雪沫四溅!沉重的包裹瞬间被掩埋了大半!
“砰!”
枪响了!
子弹带着尖锐的呼啸,擦着赵大锤的耳畔飞过,深深嵌入他身后的砖墙!溅起一蓬砖屑!
赵大锤猛地转身!面对着三支黑洞洞的枪口和三名如同饿狼般扑来的特高课便衣!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狰狞的、完成任务后的狂野和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他顺手抄起板车旁一根手臂粗细、沾满煤灰的撬棍,如同疯虎般,迎着枪口就冲了上去!
“八嘎!放下武器!”冲在最前面的便衣厉声呵斥,枪口死死锁定赵大锤的胸膛!
就在这时!
“砰!!!”
又一声枪响!
这一次,来自巷口主街方向!
紧接着,是小顺子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追捕小顺子的那名便衣,在混乱的街道上,眼看无法活捉这个拼命挣扎、如同泥鳅般滑溜的少年,又担心他怀里的东西(破二胡)脱手,情急之下,对着小顺子的大腿开了一枪!子弹撕裂了少年的棉裤,带出一蓬刺目的血花!小顺子惨叫着扑倒在冰冷的街道上,怀里的破二胡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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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来自前方的枪响和惨叫,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扑向赵大锤的三名便衣心上!他们的动作本能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迟滞!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声惨叫的方向吸引过去!
就是这致命的半秒!
赵大锤眼中凶光爆射!他手中的撬棍没有砸向面前的便衣,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抡向板车旁边那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垃圾箱!
“哐——啷啷——!!!”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山崩般的巨响!
沉重的金属垃圾箱被撬棍狠狠砸倒!里面冻硬的垃圾、碎冰、废铁如同山洪爆发般倾泻而出!瞬间堵塞了大半个狭窄的巷道!雪沫、冰渣、垃圾碎片漫天飞溅!视线被彻底遮蔽!巨大的噪音更是震得人耳膜生疼!
“咳咳咳……!”
“八嘎!”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便衣猝不及防,被倾泻而下的垃圾和冰渣劈头盖脸砸中,瞬间被淹没!后面一名便衣也被飞溅的杂物阻挡,视线一片模糊!
混乱!
极致的混乱!
就在这垃圾山崩塌、视线遮蔽、噪音震天的致命瞬间!
赵大锤没有丝毫犹豫!他像一头嗅到血腥的豹子,猛地扑向那辆破旧的板车!双手如同铁爪般插进冰冷的煤堆!抓住帆布包裹的系带!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其从煤块中拖出!然后,扛上自己宽阔、沾满煤灰和汗水的肩膀!
沉重的封盖压得他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他咬碎了钢牙!一步!踏过倾倒的垃圾堆!两步!冲向巷道更深处一个堆满废弃木料和建筑垃圾的黑暗岔口!
“站住!”
“砰!砰!”
反应过来的便衣从垃圾堆里挣扎出来,朝着赵大锤模糊的背影疯狂开枪!子弹打在砖墙和木料上,溅起一串串火花和碎屑!
赵大锤闷哼一声!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左臂飞过,带起一溜血花!但他脚步未停!反而借着中弹的剧痛和愤怒,爆发出更快的速度!扛着那沉重的、凝聚着生命与希望的封盖,一头扎进了那片堆满废弃物的黑暗岔口!身影瞬间被阴影吞噬!
“追!他受伤了!跑不远!”便衣气急败坏地嘶吼着,踢开脚下的垃圾,试图追入岔口。
然而,岔口内堆满了各种破家具、烂木料和积雪,地形极其复杂。赵大锤熟悉这里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几个闪身,便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废弃阴影之中,只留下地上几点迅速被新雪覆盖的、暗红色的血迹。
巷口,小顺子倒在血泊中,抱着受伤的大腿,发出痛苦的呻吟。怀里的破二胡被一名便衣粗暴地夺走,撕开琴箱夹层——里面空空如也。便衣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后院作坊的气窗大开着,寒风灌入,吹散了残留的松香和蜂蜡气息。
沉重的“磐石”母版封盖,连同它承载的牺牲与秘密,如同投入冰河的巨石,在特高课的天罗地网下,惊险万分地沉入了城市更深的阴影之中。
而代价,是少年腿上绽开的血花,和板车旁煤堆里,那几滴迅速冻结的、属于赵大锤的暗红冰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