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慈医院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被推开,一股裹挟着冰碴的寒风如同饥饿的野兽,猛地灌了进来。武韶被这股冷风一激,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他佝偻着腰,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搀扶着他的羽田手臂上,像一株被暴风雪摧残殆尽的枯树。
门外,一辆黑色的、车窗玻璃上结着厚厚冰霜的伪满民政部专用马车,如同沉默的灵柩,静静停靠在台阶下。车辕上套着两匹高大健硕的黑色挽马,鼻孔里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气,马蹄不安地刨着积雪覆盖的地面。车夫裹着厚重的羊皮袄,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半张冻得通红的麻木脸庞。
“武专员,请。”羽田的声音在武韶耳边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抗拒的力道。他手臂上的力量陡然加大,几乎是半提半架着武韶,将他“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马车。
武韶的脚踩在冰冷坚硬的、被踩实的积雪上,每一步都虚浮踉跄,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胃部的剧痛在那管神秘药剂的压制下,暂时蛰伏成一种沉重而持续的闷痛和灼烧感,但每一次呼吸、每一次颠簸,都让它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再次爆发。更可怕的是那股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虚脱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小手,正在一点点抽干他残存的生命力。视线是模糊的,耳中是嗡鸣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羽田那看似搀扶的手臂,实则如同铁钳般牢牢锁住他的身体,更感觉到四面八方那些隐藏在街角阴影、对面楼宇窗户缝隙里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窥视目光——那是黑泽布下的第一重网,医院(蝉笼)的眼睛!
他被几乎是塞进了马车冰冷而狭窄的车厢。车厢内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皮革、劣质烟草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羽田紧跟着坐了进来,“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将刺骨的寒风隔绝在外,也将武韶彻底锁死在这个移动的囚笼里。
“去火车站。”羽田对车夫简短地命令道,声音透过薄薄的车厢板壁传来。
“驾!”车夫一声吆喝,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炸响。沉重的马车猛地向前一冲,轮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碾过积雪和冻硬的路面,开始缓缓移动。
颠簸!
剧烈的颠簸!
哈尔滨坑洼不平、被冰雪覆盖的街道,此刻成了对武韶残破身体的酷刑。每一次车轮碾过冰棱或凹坑,车厢都剧烈地晃动、震颤,将他如同破麻袋般甩向冰冷的厢壁!胃部的闷痛瞬间被放大成尖锐的钢刀搅动!喉咙里的腥甜汹涌翻腾!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他死死抓住车厢内壁的皮革把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蜷缩着,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呻吟。
羽田坐在他对面,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微微起伏,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透过车厢狭小的、结了冰花的玻璃窗,看似随意地扫视着街景,实则严密监控着马车行驶的路线、速度,以及周围任何可疑的动静。他的右手始终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显然藏着致命的武器。他的左手则放在膝盖上,指尖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膝盖骨——那是特高课内部常用的、不易被察觉的暗号手势,正在向车外跟随的暗哨传递信息:“蝉在笼中,路线正常,保持监控。”
武韶在剧烈的颠簸和痛苦中,艰难地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紧闭双眼,仿佛不堪忍受痛苦,实则大脑在眩晕和虚脱的狂潮中,如同烧红的cpu般疯狂运转!羽田的监视、车外的眼睛、即将抵达的火车站蛛网……黑泽的天罗地网已经张开!而平安里7号,那个埋藏着骨灰坐标档案袋的“巢穴”,此刻恐怕早已被特高课的毒牙占据!赵大锤若按原计划前往……无异于飞蛾扑火!必须阻止!必须发出警报!必须启用备用方案!
但如何发出?!
在这移动的囚笼里,在羽田如同跗骨之蛆的严密监视下,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招致致命的雷霆一击!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他的意识。那管药剂带来的虚假力量正在飞速流逝,沉重的疲惫感如同铅块般压向四肢百骸。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清脆、急促、带着某种固定节奏的铃铛声,透过车厢板壁,清晰地传了进来!
是马车车辕上悬挂的铜铃!随着马匹奔跑的节奏,发出规律的声响!
武韶的耳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这铃声……这节奏……他的大脑深处,某个被尘封的记忆角落猛地被点亮!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
他想起来了!
是那首曲子!那首他刻在“磐石”母版上的《贵妃醉酒》开篇引子!当年在“百乐声”录音室,为了追求极致的艺术效果,他亲自设计了一段极其独特的、模仿宫廷编钟音色的前奏铃音!其节奏型极其复杂而富有辨识度——“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这独特的节奏型,后来被“琴师”王世安选定为紧急情况下、用声音传递特定警报信号的载体!
此刻,马车铜铃随着马匹奔跑的节奏,无意中敲击出的声响,竟鬼使神差地与那首曲子的前奏引子节奏……高度吻合!尤其是中间那关键的“哒-哒哒-哒”!
这不是铃声!
这是黑暗深渊中,命运递来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绝境中唯一的通讯频率!
武韶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他猛地睁开眼!涣散的目光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回光返照的、孤狼般的锐利!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所有的痛苦、眩晕、虚脱,在这一刻被一股巨大的、求生的意志强行压下!
机会!稍纵即逝!
他必须利用这铃声的掩护!必须在这规律的“哒哒”声中,嵌入他的警报密码!
他猛地再次剧烈咳嗽起来!这一次的咳嗽,不再是完全因为痛苦,而是被他刻意引导、放大的武器!他佝偻着身体,剧烈地、撕心裂肺地咳着,仿佛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身体随着咳嗽剧烈地抽搐、摇晃!
“咳咳……呃……咳……呃……咳咳咳……呃……”
他的咳嗽声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痛苦呻吟!而是被他强行控制着节奏!每一次剧烈的、深沉的“咳”声,都精准地压在马车铜铃那关键节奏点“哒”的瞬间!而每一次痛苦压抑的、短促的抽气“呃”声,则被他巧妙地安排在铃声的间隙!更绝的是,他利用身体剧烈的摇晃和抽搐,带动着紧握车厢把手的手臂,极其细微却又有力地、随着咳嗽的节奏敲击着冰冷的皮革内壁!
“咳!(哒)呃… 咳!(哒哒)呃… 咳!(哒)呃… 咳!(哒)呃… 咳!(哒哒哒)呃… 咳!(哒)呃……”
咳嗽声、抽气声、手臂敲击皮革的沉闷微响,与车辕上清脆的铜铃声,在狭窄颠簸的车厢内,在武韶精准到毫秒的控制下,不可思议地交织、共鸣!形成了一段极其隐蔽、极其复杂、却又蕴含着特定信息的“声波密码”!
这不再是单纯的咳嗽!
这是用生命和痛苦演奏的绝命交响!
这是嵌入在《贵妃醉酒》前奏铃声中的、向组织发出的最后警报!
“磐石巢陷!螳螂布网!蝉鸣求变!夜莺待飞!”
(情报点暴露!敌人设伏!请求变更计划!赵大锤待命!)
羽田的眉头瞬间皱紧!他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把刀子,猛地刺向蜷缩在对面、咳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武韶!他本能地感觉到一丝不对劲!这咳嗽……这节奏……太刻意了!太有规律了!完全不像是自然垂死之人的痛苦反应!
“武专员!”羽田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杀意,“您怎么样?需要停车吗?”他的手,已经不动声色地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准备扑上去扼住武韶的喉咙,阻止他任何可疑的举动!
武韶的咳嗽声戛然而止!仿佛被羽田冰冷的声音和动作彻底扼住!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是极致的痛苦和一种濒死的窒息感!他张大嘴巴,拼命地、徒劳地想要吸入空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恐怖声响!整张脸瞬间憋得紫红!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睛向上翻白!那副模样,比之前任何一次咳血都要骇人!完全是下一秒就要窒息而亡的惨状!
羽田的动作瞬间僵住了!他按在枪柄上的手松开了几分。眼前这景象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无法怀疑这是伪装!一个濒死之人,在剧烈咳嗽后引发窒息……这太合理了!他刚才那一瞬间的警觉,似乎被这更强烈的、属于生理本能的垂死挣扎所淹没。
“武专员!坚持住!”羽田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拍打武韶的后背,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武韶这恐怖的窒息模样吸引了过去,刚才那点关于咳嗽节奏的疑虑,在这更直观的死亡威胁面前,被暂时搁置了。
就在这致命的几秒钟! 就在羽田注意力被武韶“窒息”假象吸引的瞬间!
武韶那只看似因痛苦而死死抓住车厢皮革把手、实则一直按着特定节奏敲击的右手,完成了最后一段密码的发送!同时,他的左手,极其隐蔽地、如同痉挛般在身侧的棉袍褶皱里极其迅速地一探、一捻、一弹!一个比指甲盖还小、揉得极紧的蜡丸,从他指尖无声滑落,顺着车厢地板木板的缝隙,滚入了马车底板之下积雪覆盖的街道上。这是“磐石”计划中预设的、最原始也是最可靠的紧急联络方式之一——死投!蜡丸内,是用密码写就的“最高警报,立即执行备用方案”的指令。这需要接应人员冒着巨大风险,在预定路线附近搜寻。成功率渺茫,但这是此刻他唯一能做的最后尝试。
信号发出! 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但武韶知道,只要“夜莺”系统的人还在活动,只要还有一丝运气,这微小的蜡丸就可能被找到。
做完这一切,武韶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和伪装。他猛地向后一仰,瘫靠在冰冷刺骨的车厢壁上,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如同搁浅的鱼重新回到水中。紫红的脸色缓缓褪去,重新被一种死灰般的惨白覆盖。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滚落,浸湿了鬓角。他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只剩下最本能的、垂死的喘息。
警报……终于发出了。 以生命为弦,以痛苦为号。 代价……是他的身体彻底崩溃的边缘。
羽田狐疑地盯着瘫软下去的武韶,又仔细看了看他那只刚才似乎痉挛过的左手位置——棉袍褶皱依旧,看不出任何异常。他眉头紧锁,刚才那瞬间的窒息和此刻的虚脱都太过真实,让他无法确定自己的直觉是否准确。他只能再次将警惕的目光投向车窗外,手指重新按在了冰冷的枪柄上。
马车在冰封的街道上继续颠簸前行,车轮碾过冰雪的咯吱声单调而刺耳。
车厢内,只剩下武韶垂死的喘息和羽田冰冷的沉默。
哈尔滨火车站的轮廓,在弥漫的风雪中,如同巨兽的獠牙,越来越清晰。
而平安里7号的方向,那株沉默的枇杷树下,特高课的枪口,已然上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