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慈医院特护病房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和一种更深的、属于生命流逝的腐朽气息。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投射下来，将病床上那个形销骨立的影子钉在雪白的床单上，如同一具尚未完全冷却的标本。
武韶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坠着铅块。每一次试图睁开，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排山倒海的眩晕。视线模糊不清，天花板在旋转，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斑。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那台冰冷的、连接在他身上的心电图机发出的、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嘀……嘀……”声。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在那小小的绿色屏幕上，拉出一道微弱起伏的基线，如同他生命最后摇曳的烛火。
胃里那把烧红的钢刀从未停止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将其推向更深的血肉。吗啡的药效在顽强的剧痛面前节节败退，只能将其勉强压制在一种足以让人发狂的钝痛和灼烧感中。喉咙里始终弥漫着那股化不开的铁锈腥甜。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连转动一下眼珠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感觉自己正漂浮在冰冷的、粘稠的黑暗深渊之上，仅靠着一根无形的、随时会断裂的丝线维系着。
“……血压……很低……”
“……脉搏……太弱……”
“……急性胃出血……失血性休克前期……”
“……需要持续输血……观察……”
断断续续的、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钻进他昏沉的意识。是医生和护士。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也掩不住一丝面对垂危病人的凝重和……例行公事般的淡漠。
他知道，这副景象，这副随时可能咽气的模样，正是他此刻最强大的护身符，也是他“金蝉脱壳”计划最关键的序幕。黑泽的“准假”，羽田的“护送”，都建立在这副摇摇欲坠的躯壳之上。他们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让他暂时离开视线中心，他们更想看看，这只“蝉”拖着残破的躯壳，究竟想飞向哪里，会撞上哪张网。
时间……时间在剧痛和眩晕中缓慢地爬行，却又如同失控的列车般飞速流逝。每一秒都无比珍贵，每一秒都浸透着巨大的风险。明早七点！平安里7号！枇杷树下！赵大锤！刻有骨灰坐标的档案袋！这些关键词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昏沉的大脑，强行维系着最后一丝清醒。
他必须出去！必须在这副“垂死”的躯壳掩护下，完成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交接！
机会……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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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高课本部，灯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纸张油墨味和一种更加冰冷的、如同精密仪器运转般的紧张气息。巨大的满洲国地图铺满了整面墙壁，哈尔滨市区图被单独放大悬挂在中央。黑泽大佐站在地图前，如同一柄出鞘的、寒气四溢的指挥刀。他脱去了军装外套，只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苍白而瘦削的手腕。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地图上游移。
他的身边，站着如同影子般的羽田少尉，以及几名核心的行动队长和电讯课负责人。所有人的表情都如同岩石般冷硬，目光紧紧跟随着黑泽的手指。
黑泽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了地图上两个位置。
第一个点：广慈医院。旁边用红笔标注着“蝉”字。
第二个点：哈尔滨火车站。旁边标注着“壳（虚）”字。
“目标，”黑泽的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武韶，代号‘蝉’。状态：重伤濒危（确认）。意图：金蝉脱壳（高度疑似）。核心目标：转移‘磐石’情报（或接应人员）。时间窗口：明晨（考察期起始）至其‘考察’结束前（72小时）。”
他的手指猛地一划，从“广慈医院”拉出一条鲜红的箭头，直指地图上的第三个点——双城堡老站！旁边标注着“壳（实）？”，并用一个巨大的红圈将其圈住。
“明面路线：医院——火车站——双城堡。理由：考察古戏台。”黑泽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理由，拙劣得如同三岁孩童的把戏。一个吐着血、随时会死在路上的人，去考察一座破败的戏台？呵……”他的冷笑如同冰碴刮过玻璃，“这‘壳’，太假！太刻意！他要脱的，绝不是这个‘壳’！”
他的手指猛地从“双城堡”移开，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钉在了地图上另一个毫不起眼的点上——平安里7号！旁边用醒目的红字标注着“真巢？”，并画上了一个巨大的、滴血的问号！
“这里！”黑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自信，“平安里7号！他旧居！那株该死的枇杷树！情报显示，他近期曾秘密返回！结合‘磐石’计划时间点，结合其‘琴师’王世安暴露前的活动轨迹……这里，才是他真正想要‘脱’向的‘壳’！才是‘磐石’情报转移最可能的‘巢穴’！”
地图前一片死寂。只有黑泽冰冷的声音在回荡：
“他的计划：利用‘考察’掩护，制造短暂离场假象。真实目的，是在明早七点前，于平安里7号完成情报交接！而后，或返回医院继续装死，或利用混乱……真正消失！”
“而我们，”黑泽的手指如同指挥棒，在地图上迅速点出几个关键位置，“要给他一个……完美的舞台！让他以为……他的‘金蝉脱壳’，天衣无缝！”
“布网！”黑泽的声音如同斩钉截铁！
“第一重网：医院（蝉笼）！”
“羽田！”
“哈依！”
“你亲自带一组人，24小时监控广慈医院！重点：目标病房、所有出入口、医生护士！尤其注意任何试图接近目标的‘探视者’！目标若‘病情稳定’，明日清晨‘离院考察’，你‘亲自护送’至火车站！记住，是‘护送’！要让他感受到……我们的‘关怀’！”黑泽特意强调了“护送”二字，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哈依！属下明白！”羽田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寒光。
“第二重网：明线（诱饵路）！”
“山本队长！”
“哈依！”
“你负责明面路线！目标乘马车离院后，你带人全程‘护卫’！务必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看到，武专员是在我特高课的‘保护’下，前往火车站，前往双城堡！抵达双城堡后，严密监控其‘考察’古戏台的一举一动！做戏……要做全套！让那只‘蝉’以为……我们咬住了他抛出的‘壳’！”
“哈依！”山本队长沉声应道。
“第三重网：火车站（蛛网枢纽）！”
“电讯课！”
“哈依！”电讯课负责人立正。
“火车站所有公共电话、电报局、站长室电话……全部接入监听！启用最新型车载移动侦测台，覆盖车站及周边一公里范围！任何异常电波信号，立刻定位、记录、破译！”
“哈依！”
“行动三组！”
“哈依！”
“火车站内外，所有售票口、候车室、月台、进出通道……布下暗哨！便衣！目标抵达后，严密监控其所有接触人员！特别注意形迹可疑、试图靠近或传递物品者！记住，目标可能极度虚弱，真正执行交接的……很可能是其他人！一只……他提前放出的‘工蝉’！”
“哈依！”
“第四重网：暗巢（致命陷阱）！”
黑泽的手指，最终重重地、如同钉子般砸在了地图上“平安里7号”的位置！
“行动一组！”
“哈依！”一个面容阴鸷、眼神如同毒蛇般的男人上前一步。
“目标核心！平安里7号！由你全权负责！立即行动！”
“第一：控点！目标旧居及周边相邻三栋建筑，立刻秘密清场！住户以‘协助调查’名义带走控制！我们的便衣，即刻进驻！占据所有有利观察和狙击位置！我要那间屋子、那个院子、那棵枇杷树……每一寸土地，都在我们的枪口和视线之下！”
“第二：锁时！重点监控时段——明早六点三十分至七点三十分！情报显示，接头时间极可能在此时段！所有人员，提前两小时进入最高战备状态！一只老鼠，也不许放过！”
“第三：辨蝉！目标武韶本人可能因‘病重’无法亲至！重点监控所有接近平安里7号的可疑人员！尤其是——符合‘赵大锤’特征（‘百乐声’工人，身形敦实，可能有搬运工具）或任何携带类似档案袋物品者！一旦确认目标或接应者出现……立即秘密抓捕！我要活的！绝对要活的！明白吗？！”
“哈依！保证完成任务！”行动一组组长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寒光。
“第五重网：机动（断翼钳）！”
“机动队！”
“哈依！”
“配备三辆武装轿车！在火车站至平安里区域、平安里至双城堡方向的关键路口待命！随时准备支援各处！若目标在火车站或平安里出现意外‘逃脱’迹象……或发现其有向其他方向转移情报的企图……立即启动！必要时……”黑泽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可断其羽翼！确保情报不落入敌手！”
“哈依！明白！”
黑泽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如同标枪般挺立的部下。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被灯光照亮，显得格外苍白、冷硬。
“诸君，”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蝉’已入笼，壳已备好。现在，只等它……自投罗网！”
“这一次，我要这只狡猾的‘蝉’，插翅难飞！我要‘磐石’的秘密，连同它主人的性命……一同……碾成齑粉！”
“行动！”
“哈依！！！”整齐划一、充满杀气的应答声，在特高课本部的房间内轰然响起，如同死神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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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慈医院，特护病房。
心电图的“嘀……嘀……”声，在死寂中单调地重复着，如同生命的倒计时。武韶的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深渊边缘沉浮。他感觉自己像一片在惊涛骇浪中即将沉没的枯叶。
突然！
病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条缝隙！
没有脚步声！只有一丝冰冷的气流涌入！
一个穿着宽大不合身护工服、戴着口罩、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动作快得几乎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武韶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是羽田？！还是黑泽派来的杀手？！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插在被子下的右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攥住了藏在枕头边缘那片薄如柳叶、淬着剧毒的刀片！那是他最后的、同归于尽的手段！
然而，那“护工”并未靠近病床，也没有任何攻击意图。他像一道模糊的影子，瞬间飘到了紧闭的窗户边。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他背对着病床，似乎只是去检查窗户是否关严。就在他身体挡住窗户的那一瞬间，他的左手极其隐蔽地、如同魔术般向后一弹！
一个微小的、几乎没有任何重量的东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精准地越过病床护栏，无声无息地落入了武韶盖在胸前的被子里！触感冰凉、坚硬！
做完这一切，“护工”如同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病床上的武韶，便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退出了病房。门被轻轻带上，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病房内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心电图单调的“嘀……嘀……”声。
还有武韶心脏狂跳的、如同擂鼓般的轰鸣！
被子下，武韶那只紧握着毒刃的手，缓缓松开。冷汗浸透了全身。他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和意志，控制着颤抖的手指，在被子里摸索着，触碰到了那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是一个微型注射器！
里面装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微微泛着蓝光的液体！
针头上，还套着保护套。
没有纸条。没有任何说明。
但武韶瞬间明白了！
这是“夜莺”系统！是“琴师”王世安用生命保护的、那条沉睡的、最后的紧急联络线被激活了！是江南省委在得知“琴师”暴露、他“病危”后，启动的终极救援手段！
这管药剂……是强心剂？是止痛药？还是……某种能让他短暂爆发出行动力的虎狼之毒？
武韶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是黑暗深渊中，组织递来的最后一丝光亮！是支撑他完成那不可能任务的、最后的燃料！
他用颤抖的手指，摸索着拔掉了注射器的保护套。冰冷的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寒芒。他没有任何犹豫！将针尖对准自己大腿外侧一处肌肉丰厚的位置，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刺了下去！
冰冷的液体，带着一股强烈的、如同电流般的灼烧感，瞬间注入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