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部大楼地下三层那扇厚重的铅门在身后无声关闭,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冰冷、混浊的空气瞬间被走廊里更加浑浊、却带着一丝人间烟火气的暖风取代。武韶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抽掉了最后一根支撑的骨头,重量几乎完全压在了搀扶他的小陈身上。
“武专员!您怎么样?”小陈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能感觉到臂弯里这具躯体的颤抖和冰冷,像一尊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石膏像。
“……没……没事……”武韶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舌根下那枚虎狼之药的余威彻底消散,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布满尖利礁石的滩涂。胃部的剧痛不再是闷烧的炭火,而是彻底爆燃的烈焰,疯狂地撕扯、灼烧着腹腔内每一寸血肉!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如同被泼了浓墨,迅速向中心侵蚀。喉咙里的血腥味浓重得化不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甜腥。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厚重的棉袍内衬,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对抗着排山倒海般的眩晕和剧痛。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倒在黑泽的门口!他几乎是被小陈半拖半抱着,踉跄地穿过那条惨白灯光下的橡胶走廊,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终于,电梯门打开。冰冷的金属空间带来短暂的窒息感。数字缓慢跳动上升。武韶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向下滑。小陈用尽全身力气撑住他。武韶的右手死死按在胃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他紧闭双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汇聚成小溪,沿着惨白如纸的脸颊滚落。
“叮——”
电梯门在民政部大楼中层打开。
武韶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是强行凝聚起的一丝近乎疯狂的意志之光!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挺直了腰背!尽管身体依旧在无法抑制地颤抖,但他的脚步奇迹般地稳住了!脸上那属于“武专员”的、带着病容却努力维持体面的面具,被他用巨大的意志力重新戴上。他对着电梯外走廊里几个投来诧异目光的职员,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歉意的笑容,随即在小陈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向着自己办公室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是煎熬。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
身后,那扇刚刚关闭的电梯门内,似乎还残留着黑泽那两道冰冷如毒蛇般的目光。
推开办公室的门,熟悉的、带着旧书和灰尘味道的空气包裹上来。武韶如同虚脱般跌坐在冰冷的办公椅上,身体蜷缩起来,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抽噎。小陈手忙脚乱地倒水,找药,声音带着哭腔:“武专员,药!您的药呢?”
武韶没有回答。他颤抖着从棉袍内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锡盒。打开,里面是几片白色的药片。他看也没看,抓起两片,就着冰冷的白水,艰难地吞咽下去。药片如同砂砾般刮过火烧火燎的喉咙。他闭上眼,等待着吗啡那短暂而虚假的救赎。
几分钟后,那撕心裂肺的剧痛终于被强行压回一种沉重而持续的钝痛和灼烧。冷汗不再汹涌,但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靠在椅背上,脸色依旧惨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如同两颗被冰水浸透的黑曜石,闪烁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狼般的冷静和疯狂。
时间!时间不多了!
“磐石”母版虽然暂时逃过了声纹扫描的窥探,但黑泽的怀疑绝不会因此消散!只会更深、更沉!那场地下室的“戏”,与其说是金蝉脱壳,不如说是彻底暴露了自己对“磐石”母版非同寻常的关注!黑泽必然会在唱片成品上布下天罗地网!赵大锤明早七点去“百乐声”取货的行动,如同主动踏入狼群环伺的陷阱!必须阻止!必须改变交接方式!
更迫在眉睫的是——“琴师”王世安暴露了!虽然身份尚未完全确认,但特高课必然已经撒下了大网!王世安那条线……必须立刻切断!所有与他相关的联络点、人员……都必须紧急转移或静默!这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他……武韶本人,暂时离开这个被黑泽和“夜枭”严密监视的风暴中心!
一个计划,一个极其危险、却又可能是唯一生路的计划,在他被剧痛和药物折磨得昏沉的大脑中迅速成形——金蝉脱壳!
他需要制造一个绝对“合理”、甚至能让黑泽“乐见其成”的短暂离场理由!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落在了办公桌角落那本厚厚的、蒙着灰尘的线装书——《滨江府志·古迹卷》。
“小陈……”武韶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武专员!您说!”小陈立刻凑过来,脸上满是担忧。
“扶我……扶我起来。”武韶挣扎着,在小陈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走到那个落满灰尘的书架前。他的手指在那些厚重的书脊上缓慢移动,最终停留在一本同样古旧的《双城县志》上。他抽出书,动作牵动了胃部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又是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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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专员,您要找什么?我帮您找!”小陈急忙扶稳他。
“不……我自己来……”武韶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他佯装翻阅县志,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书页间。,在翻到“古迹·戏台”章节时,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如同发现宝藏般,指着一行模糊的铅字,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兴奋和病态的喘息:
“看……这里……双城……双城堡……老站……有座……有座清嘉庆年间的……古戏台!县志记载……形制……形制古朴……雕工……雕工精湛……咳咳……可惜……可惜年久失修……风雨……风雨飘摇……”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用手帕死死捂住嘴,身体佝偻得像只虾米。半晌,才喘息着抬起头,脸色更加灰败,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属于“文化专员”的、近乎痴迷的执着:
“这是……这是满洲国……不可多得的文化……文化遗存啊!眼看……眼看就要毁于一旦……我……我身为文化专员……职责……职责所在……必须……必须去实地考察!记录……记录下它的原貌!哪怕……咳咳……哪怕只是为后世……留个念想……”
小陈看着武韶那副随时可能倒下、却又为一座破败戏台“忧心如焚”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武专员!您这身体……怎么经得起奔波?再说……再说双城堡离哈尔滨一百多里地,这冰天雪地的……”
“身体……咳咳……死不了!”武韶猛地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随即又化作无奈的叹息,“职责……重于泰山啊……小陈……你……你立刻替我起草一份报告!申请……咳咳……申请外出考察双城堡古戏台!理由……理由要充分!文化抢救!刻不容缓!行程……行程就定在……定在明早出发!考察期……三天!” 他刻意强调了“明早出发”和“三天”。
“明早?!三天?!”小陈惊得差点跳起来,“这……这太仓促了!您的身体……”
“执行命令!”武韶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随即又剧烈咳嗽起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小陈看着他痛苦而决绝的样子,终究不敢再劝,只能忧心忡忡地应下:“是……是,武专员,我这就去办。”
小陈刚离开办公室,武韶立刻如同虚脱般瘫回椅子上,大口喘息。他强撑着最后的清醒,迅速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杂乱地堆放着一些旧文件、印章。他的手指在冰冷的抽屉底部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凉的金属凸起。
一个伪装成铆钉的微型发报机按钮!
这是“琴师”王世安暴露前,为他留下的最后一条紧急联络通道!只能用一次!且信号微弱,极易被捕捉!
武韶没有丝毫犹豫!
他伸出食指,用尽全身力气,极其快速、连续地按压了那个金属凸起三次!
哒!哒!哒!
极其轻微的三声震动,顺着指尖传来。随即,那微弱的金属凸起似乎彻底塌陷了下去——自毁装置启动!
信息已经发出!内容只有他脑中预设的紧急密码序列!含义是:“‘琴师’暴露!全线静默!‘磐石’交付变更!‘老地方’!‘夜莺’待命!”
“老地方”——指代平安里7号枇杷树下!
“夜莺”——指代赵大锤!
做完这一切,武韶如同被彻底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在冰冷的椅背上,连呼吸都变得微弱。眼前彻底被黑暗笼罩,只有胃部那永不停歇的灼烧感,提醒着他生命的存在。他感觉自己正沉入冰冷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武韶猛地从昏沉中惊醒!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强行凝聚起涣散的目光,看向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来的不是小陈的脸,而是一张苍白、瘦削、如同刀削斧劈般冷漠的脸——是“夜枭”羽田!
“武专员,”羽田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冰冷的、毫无起伏的腔调,“打扰了。黑泽大佐请您……即刻过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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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泽大佐的办公室。
厚重的窗帘半拉着,室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雪茄烟味和一种更冰冷的、如同金属器械般的肃杀气息。黑泽并未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背对着门口,站在那面巨大的、标注着密密麻麻红蓝标记的满洲国地图前。他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瘦削、挺拔,如同一柄出鞘的、寒气逼人的武士刀。
“报告大佐,武专员带到。”羽田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绝对的恭敬。
黑泽缓缓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瞬间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牢牢地钉在刚刚被羽田“搀扶”进来的武韶身上。
武韶的状态比刚才更加糟糕。他几乎完全依靠着羽田的手臂支撑才能站立,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窝里,瞳孔似乎都有些涣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痛苦的拖音。他努力想站直身体,做出恭敬的姿态,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佝偻着,右手依旧死死按在胃部。
“大……大佐……”武韶的声音沙哑虚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黑泽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用一种近乎残忍的耐心,打量着武韶这副随时可能倒下的病体。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从武韶深陷的眼窝,扫过他干裂的嘴唇,停留在他死死按着胃部、指节发白的手上,最后又落回他那双虽然涣散、却依旧努力维持着某种平静的眼睛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办公室内只剩下武韶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武专员,”黑泽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身体……要紧吗?”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武韶面前不足一米的地方。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瞬间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劳……劳大佐挂心……老……老毛病了……”武韶喘息着回答,声音断断续续,“刚才……在地下……受了些……寒气……又……又逞强唱了几句……咳咳……让大佐……见笑了……”
“见笑?”黑泽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古怪的弧度,“武专员一曲《贵妃醉酒》,声情并茂,绕梁三日。连小林博士那样的技术专家,都被你的‘艺术’……震撼得说不出话呢。”他特意加重了“艺术”二字,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武韶的皮囊,看清里面跳动的真实心脏。
武韶的心脏骤然缩紧!但他脸上却露出一个更加苦涩、更加虚弱的笑容,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剧烈晃动:“大佐……折煞……折煞在下了……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只是……只是不忍国粹……国粹蒙尘……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弯下腰,用手帕死死捂住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羽田面无表情地用力撑住他。
黑泽静静地看着他咳,如同欣赏一出早已预知的戏码。直到咳嗽声渐歇,武韶才喘息着直起一点腰,脸上带着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眼神却意外地迎向黑泽:
“大佐……召见在下……可是……可是那母版……声学复核……还有……还有问题?”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文化专员”的焦虑和担忧。
黑泽没有直接回答。他缓缓踱步到办公桌旁,拿起一份刚刚送达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文件——正是小陈替武韶起草的那份《关于紧急赴双城堡考察抢救清嘉庆古戏台的申请报告》。
“双城堡……古戏台?”黑泽的手指轻轻拂过报告封皮,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武专员……真是鞠躬尽瘁啊。重病缠身,还念念不忘……抢救‘文化遗存’?”他抬起头,目光重新锁住武韶,“这份报告写得……情真意切,字字泣血。连我看了……都深受感动。”
武韶的心沉了下去。太快了!黑泽的反应太快了!那份报告……果然第一时间就送到了他的案头!这老狐狸!
“大佐……谬赞……”武韶喘息着,脸上努力维持着谦卑和一丝被理解的感动,“职责……职责所在……不敢……不敢懈怠……那戏台……年久失修……县志记载……雕工……雕工极好……眼看……眼看就要毁了……我……我实在……寝食难安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悲怆,配上那副随时可能油尽灯枯的病容,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黑泽静静地看着他“表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放下报告,踱步到巨大的满洲国地图前,苍白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了哈尔滨东南方——双城堡的位置。
“双城堡……”黑泽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缓缓流淌,“地处要冲,京哈铁路必经之地。老站附近……鱼龙混杂。最近……似乎不太太平啊。”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一条线,仿佛在勾勒着什么。“武专员……选在这个时候,拖着病体,去考察一处荒郊野外的……破败戏台……”
他猛地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向武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你告诉我!这究竟是……职责所在?!还是……另有所图?!”
空气仿佛被冻结!
羽田搀扶着武韶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具病体瞬间绷紧的僵硬!如同拉满的弓弦!
武韶的脸色瞬间由死灰转为一种骇人的煞白!胃部的剧痛仿佛被这巨大的压力彻底引爆!眼前金星乱冒,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他喉咙里涌上一股无法压制的腥甜!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猛地喷溅在冰冷光滑的办公室地板上!刺目的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迅速洇开,如同绽开了一朵妖异而绝望的花!
武韶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彻底软倒下去!被羽田死死架住,才没有瘫倒在地。他剧烈地喘息着,嘴角不断溢出鲜血,眼神彻底涣散,只剩下痛苦的本能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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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泽站在原地,冷漠地看着地上那滩迅速扩散的血迹,看着羽田怀中那个如同破布娃娃般、气若游丝的身影。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震惊,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损坏的工具是否还有维修的价值。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办公室里只剩下武韶垂死的喘息和血液滴落在地板上的微弱声响。
终于,黑泽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他缓缓抬起手,挥了挥,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羽田君。”
“哈依!”
“送武专员……去医院。告诉医生,务必……全力救治。”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又落回武韶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晦暗不明,“至于那份报告……”
黑泽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双城堡那个点,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意味深长的弧度:
“准了。”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幅巨大的满洲国地图,背对着羽田和垂死的武韶,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补充道: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武专员既然心系‘文化遗存’,那就……好好去考察吧。三天……够不够?”
他特意强调了“三天”这个期限。
“哈依!属下明白!”羽田心领神会,用力架起几乎失去意识的武韶,迅速离开了这间充满血腥和冰冷算计的办公室。
厚重的门关上。
昏暗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黑泽一人。
他静静地站在巨大的地图前,苍白的手指再次精准地点在双城堡的位置。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西北方向——哈尔滨的方向,划了一条无形的、致命的弧线。
金蝉欲脱壳?
螳螂已张臂。
黄雀……在何方?
窗外,哈尔滨的暮色,正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染着这座冰封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