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军宪兵队本部的地下深处，是连哈尔滨最凛冽的寒风都无法触及的绝对禁区。空气在这里失去了流动的权利，凝固成一种粘稠、冰冷、混合着消毒水、陈旧血腥和精密仪器嗡鸣的诡异实体。厚重的吸音材料如同巨兽的内脏壁，覆盖了走廊的四壁、天花板和地面，吞噬着一切声音，只留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闷响和血液冲击太阳穴的轰鸣，被无限放大，折磨着每一根神经。
惨白的无影灯管嵌在吸音顶棚里，投射下毫无温度的光线，将这条通往“真言”室的甬道照得如同通往停尸间的走廊。光线惨白，却照不透人心底的黑暗。武韶穿着那身半旧的深色棉袍，跟在沉默的队伍后面。前后左右，都是和他一样被“请”来的伪满官员——警务厅的科长、档案管理员、电讯室的译电员、行动队的副队长……甚至包括那个曾献上假图的马奎。每个人的脸都像刷了一层劣质的白垩，眼神空洞或充满血丝，嘴唇紧闭或不受控制地哆嗦。无人交谈，连呼吸都刻意压抑，只有脚步踩在吸音地面上发出沉闷、粘滞的“噗噗”声，如同踩在腐烂的苔藓上。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水银，灌满了这条狭窄的甬道，沉重地挤压着每个人的胸腔。武韶感到胃部那块沉甸甸的铅块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在腹腔深处疯狂搅动、灼烧。冷汗早已浸透里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又被这地下特有的阴冷空气冻得刺骨。他紧抿着嘴唇，竭力控制着呼吸的节奏，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内袋深处，那个小小的胃药瓶紧贴着肋骨，瓶底那片深褐色的桦树皮碎片，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时刻灼烧着他的神经。
甬道尽头，那扇覆盖着深绿色皮革、镶嵌巨大黄铜铆钉的铁门无声地滑开。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金属、化学试剂和臭氧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味道。门内，就是那座名为“真言”的精神刑场。
房间不大，四壁、顶棚、地面依旧是厚厚的暗灰色吸音材料，像一个巨大的、柔软的金属棺材。惨白无影灯将中央那台造型狰狞、布满旋钮仪表和猩红真空管的“真言”式精神波动分析仪照得纤毫毕现。几根末端带着金属吸盘和电极贴片的导线，如同章鱼的冰冷触手，从机器主体延伸出来，缠绕在房间中央那张冰冷的金属束缚椅上。
黑泽大佐如同雕塑般伫立在房间一侧的阴影里，深蓝色制服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光线。他没有看鱼贯而入的嫌疑人，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戴着白手套的指尖，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技术主任小林博士则如同最忠实的仆从，守候在机器旁，金丝眼镜后的眼神专注而狂热，手指不时在冰冷的旋钮上做着细微的调整。两个如同铁塔般魁梧的宪兵肃立在角落，眼神空洞，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
“诸位请坐。”黑泽终于抬起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带着一种冰冷的、公式化的礼貌，却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胆寒。
房间边缘靠墙摆放着一排简陋的金属折叠椅。众人如同提线木偶，僵硬地走过去坐下，金属椅腿与吸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立即的审问。黑泽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缓缓扫过这一排面无人色的面孔。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愤怒，没有怀疑，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如同屠夫在打量待宰的羔羊，评估着他们的恐惧程度和肌肉纹理。这种沉默的、集体的心理施压，比任何酷刑都更有效。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有人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有人额角的汗珠汇成细流滑落脸颊，有人死死攥紧拳头，指节发白。
武韶强迫自己微微低着头，目光涣散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仿佛被巨大的恐惧压垮。他用尽全部意志力控制着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尤其是呼吸的频率。吸气，缓慢，绵长；呼气，同样缓慢，绵长。他努力模仿着一种因为极度恐惧而导致的、近乎窒息的生理性抑制状态。胃部的剧痛如同背景噪音，被他强行纳入这种“表演”的一部分，让额角的冷汗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显得更加“真实”。
小林博士启动了机器。一阵低沉、持续的嗡鸣声响起，如同巨兽沉睡中的呼吸。机器顶部几根真空管发出幽暗的橘黄色光芒，如同恶魔睁开的惺忪睡眼。仪表盘上的指针开始微微颤动。
“名字？”小林博士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冰冷、机械，如同机器本身在发问。他随意地点向排头一个面如死灰的伪满科长。
“张……张德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示波器上，绿色波纹微微起伏。
“职务？”
“警……警务厅……总务科……科长……”
波纹依旧平缓。
问题一个接一个，无关痛痒：籍贯、年龄、入职时间、家庭成员……小林博士如同在核对花名册。被问到的嫌疑人紧张地结巴回答，示波器上的波纹大多平静，偶有因极度紧张而小幅波动。黑泽始终站在阴影里，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记录着每个人在回答时的细微表情、肢体动作、声音的颤抖程度，以及示波器上那细微的波纹变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着西伯利亚的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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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抑的气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武韶感到后背的冷汗已经汇聚成冰流。他努力维持着那种因恐惧而窒息的呼吸节奏，等待着那必然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审视。胃部的灼痛一阵紧似一阵，喉咙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终于，小林博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了武韶身上。
“武韶。”
声音透过冰冷的麦克风传来，如同直接刺入脑海。
武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以一种“受惊”的姿态微微抬头，眼神涣散地看向小林博士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般的抽气声。
“文化专员，兼尸检处理科特聘专员。”小林博士看着手中的名单，声音毫无波澜。
武韶微微点头，动作僵硬而迟缓。
“在警务厅工作多久？”
“两……两年零……三个月……”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气声，仿佛从残破的风箱里挤出。
示波器上的绿色波纹稳定地划着基线，只有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武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用全部意志力压制着生理的本能反应，将所有的紧张和恐惧都“引导”向那沉重而压抑的呼吸节奏和身体的轻微颤抖上。
小林博士的目光扫过示波器，似乎并未发现异常。他继续发问，问题开始转向敏感区域：
“近期是否接触过与‘野猪岭’扫荡相关的档案或报告？”
“接触……乙字……柒叁至玖零……部分……尸骸处理卷宗……”武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回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伴随着沉重的喘息。
“接触目的？”
“复……复核……归档……”
“复核过程中，是否发现任何异常？任何……未经授权接触的痕迹？”
来了！柜门内侧那个浅点！武韶的心脏如同被巨锤击中！胃部猛地一阵剧烈翻搅，喉咙里的腥甜几乎冲破牙关！示波器上的绿色波纹瞬间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向上凸起！幅度极小，转瞬即逝！
小林博士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皱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向武韶。
阴影里的黑泽，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柱，瞬间聚焦在武韶脸上！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皮肉，直接钉在了他疯狂跳动的心脏上！
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山轰然压下！武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金星乱冒！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不再是伪装！剧烈的咳嗽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撕心裂肺！他用手死死捂住嘴，身体痛苦地蜷缩在冰冷的金属椅上，剧烈的震动让椅子都发出轻微的摇晃！咳嗽声中，夹杂着无法抑制的干呕声和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咳咳……咳咳咳……呕……对……对不起……咳咳……老……老毛病……胃……”他一边咳一边艰难地解释，声音破碎不堪，额头上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过去！他借着咳嗽弯腰的动作，将身体更深地蜷缩起来，仿佛要将自己藏进阴影里。
示波器上，那代表生理反应的绿色波纹在剧烈的咳嗽和干呕干扰下，疯狂地上下窜动、扭曲，完全失去了任何可分析的规律性！机器的嗡鸣声似乎也变得更加急促！
小林博士看着示波器上乱成一团的波纹，又看看武韶那几乎要咳死过去的惨状，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错愕和厌烦。他下意识地看向黑泽。
黑泽依旧站在阴影里，目光如同冰冷的磐石，纹丝不动地钉在武韶蜷缩颤抖的身体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观察，仿佛在分析一具抽搐的标本。
剧烈的咳嗽终于渐渐平息，武韶如同虚脱般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眼神涣散迷离，嘴角甚至残留着一丝可疑的、亮晶晶的口涎。他疲惫地抬起手，无力地擦了擦嘴角和额角的冷汗，那动作充满了生理性的虚弱和狼狈。
小林博士厌恶地皱了皱眉，显然失去了继续问询的兴趣。他转向黑泽，微微躬身，似乎在请示。
黑泽的目光在武韶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几秒钟。那十几秒，漫长得如同在刀尖上被凌迟。最终，他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小林博士会意，冰冷的麦克风转向了下一个目标——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马奎。
“马奎！”
马奎如同被电击般猛地一颤，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在……在！”
武韶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剧烈喘息着，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示波器上那代表他的绿色波纹，在咳嗽平息后，依旧因为虚弱的喘息而显得起伏较大，但已不再有之前那可疑的微小凸起。他微微闭着眼，仿佛在积蓄残存的生命力，只有他自己知道，内袋里那个小小的胃药瓶，瓶底那片深褐色的桦树皮碎片，已被他掌心的冷汗浸透。
危机似乎暂时渡过。但黑泽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如同永不闭合的监视之眼，依旧悬在他的头顶。而“灰烬”的时钟，正在滴答作响。他必须在彻底崩溃之前，找到那条通往唱片母版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