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的药材总库,大秦帝国的心脏血管之一,此刻却象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
影密卫黑甲如墨,肃立成墙,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药草的苦香和竹简发霉的腐朽气息,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楚中天站在库房门口,玄色官袍在穿堂风中纹丝不动,他整个人就象一柄出了鞘、却不见血的绝世凶器。
“楚大人,您这是……”太医院的孙管事,一个年过半百、在宫里熬成老油条的胖子,挤出一脸菊花般的谄笑,躬着身子凑了上来,“库房乃重地,这么多兵刃在此,怕是会惊扰了药性……”
楚中天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目光越过他,投向那堆积如山、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药材卷宗。
“把所有给陛下炼丹用过的药材清单,拿来。”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像冬日里砸在冰面上的石子。
孙管事脸上的笑容一僵,但还是麻利地让人捧来几卷沉重的竹简。
楚中天接过,手指在竹简上飞速划过,那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他的眼睛仿佛不是在阅读,而是在扫描。
“朱砂、雄黄、白善土、水银……”他口中念出的几个名字,让孙管事的额头瞬间渗出冷汗。这几味,都是丹药里最烈、也最容易出问题的。
“把这几味药,自孝公变法以来,所有的采购、运输、入库、领用记录,全部调出来。”
“什么?”孙管事失声尖叫,肥胖的身躯都抖了一下,“楚大人,这……这得上百年的帐目了!有些竹简都快烂成泥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我给你三天。”楚中天终于将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三天之内,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的‘溯源简’。”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如九幽寒风刮过。
“每一批药材,从它在深山被采下的那一刻起,采摘人是谁,籍贯为何;运输队几人几马,沿途经过几处驿站,停留过多久;入库时由谁验收,保管人是谁,最终又是哪个药工在何时何地领用。”
“一个名字,一个时辰,都不能错。”
“如果有人觉得我是在开玩笑,”楚中天扫视了一圈周围禁若寒蝉的太医院众人,“可以试试。”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傻了。这不是查案,这是要掘了太医院的祖坟!
孙管事脸色煞白,还想争辩:“大人!这不可能!三天时间,就算把整个咸阳的文吏都调来也做不完!您这是外行指挥……”
他的话没能说完。
楚中天缓缓抬起手,从一名影密卫腰间抽出一把环首刀,“呛”的一声,将刀尖钉入面前一张堆满竹简的案几。
刀身嗡鸣,入木三分。
“我再说一遍。”楚中天的声音不大,却清淅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三天。或者,我用这把刀,帮你们回忆一下,什么叫‘效率’。”
他转身,补充了一句:“我会向陛下请旨,调内史府所有文吏过来帮忙。谁敢糊弄,后果自负。”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接下来的三天,太医院变成了人间炼狱。
数百名文吏被紧急征调而来,将巨大的库房挤得满满当当。竹简的翻阅声、笔尖的刻录声、吏员的呵斥声、压抑的啜泣声,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
第一天,孙管事仗着自己是宫中老人,故意拖延,将一堆残破不堪的废简交了上来。
楚中天看都没看,只是淡淡地对【月】说了一句:“告诉廷尉府,太医院孙管事涉嫌阻挠圣意,即刻收押,家产查封。”
当天下午,孙管事就象一条死狗一样被拖走,太医院内再无半点怨言。
第二天,楚中天亲自坐镇库房。
他不象那些焦头烂额的文吏,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堆小山似的竹简前,时而闭目养神,时而拿起一卷,看上一眼,便精准地指出:“去甲字架第三层,取那份关于巴蜀运输队的行路日志,对比一下这份雄黄的入库时间。”
文吏们手忙脚乱地找来,一对照,果然发现了一炷香的时间差。
所有人都用看鬼神的眼神看着楚中天。那上万卷竹简,在他脑子里仿佛不是杂乱的文本,而是一张清淅无比的立体网络。
【月】默默守在他身边,这位见惯了生死的影密卫统领,第一次感到了某种源于智识的恐惧。她不懂什么叫“大数据分析”,也不懂什么叫“交叉验证”。
但她能看到,楚中天只用了两天,就将这乱成一锅粥的百年烂帐,梳理出了一条条清淅的脉络。任何一个微小的异常,在这张天罗地网下,都如同黑夜里的萤火虫,无所遁形。
那些从内史府调来的老吏私下里说:“我这辈子盘的竹简,都没这两天多,手上的老茧都快盘出包浆了,可楚大人……他好象根本不用看,答案就在他心里。”
第三天傍晚,就在所有人都快要崩溃的时候。
一名负责核对帐目的年轻文吏,突然象被雷劈了一样,捧着一卷竹简,连滚带爬地冲到楚中天面前,因为极度的恐惧,牙齿都在打颤。
“大、大人……”他“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里带着哭腔,“找到了……找到了一个……”
楚中天缓缓睁开眼睛,两天的不眠不休没有让他显露丝毫疲态,反而让他的眼神更加锐利迫人。
“说。”
“丹方……丹方中有一味‘白善土’,按制应由专人从东岳泰山取回,奉为上品。”小文吏指着竹简上的蝇头小字,声音发颤,“但三个月前,有一批‘泰山白善土’的运输车队,曾在邯郸郡境内,停留了整整三日!”
“理由?”
“帐目上写的是……车轴断裂,需在当地修理。”
“入库的重量呢?”楚中天的声音平静无波。
“与……与出库记录,分毫不差。”
楚中天终于站起身。
他接过那卷竹简,摩挲着上面的文本,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笑意。
有意思。
在邯郸停留三天,药材重量却分毫不差。要么是神仙显灵,断了的轴自己长好了;要么,就是有人用同等重量的假货,偷梁换柱。
而邯郸……
“把邯郸郡的地方图志和商业名录拿来。”
不到一个时辰,答案摆在了他的面前。
车队停留的驿站旁,恰好有一座私营的土矿,矿里产出的,正是一种外观与“白善土”极为相似的劣质陶土。
而那矿主,是太医院一名老药工的远房表亲。
线索,串起来了。
“找到了。”
楚中天放下竹简,转身看向一直侍立在旁的【月】。
“去,把那个叫‘赵三德’的老药工,还有那个矿主,活的带来。另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寒芒,“传我的命令,立刻封锁丞相府所有关于李斯大人早年在邯郸郡任职时的旧文档,列为最高机密。任何人,胆敢查阅,格杀勿论。”
【月】心中剧震。
查一个小小药工,为何要牵扯到当朝丞相?还要封锁他的旧档?
她想问,但看着楚中天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一个字也问不出口。她只知道,楚大人布下的这张网,终于要开始收了。
而第一个被网住的,或许并不是那个倒楣的药工。
“是。”她躬身领命,身影瞬间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