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a?”
扶苏嘴巴微张,眼神涣散。
他整个人还没从那番惊世骇俗的“暴君辩护”中回过神,脑子又被这个闻所未闻的新词砸得嗡嗡作响。
“捧杀?”
他忽然感觉,自己这二十年圣贤书,都读进了狗肚子里。
这些词,为何一个都听不懂!
楚中天却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猛然起身,在厅内踱步,身形挺拔如松,气势凌厉如即将出征的将军。
“公子,你那帮儒家老师,日日与你宣讲何物?”
扶苏几乎是本能地回答:“三代之治,周礼天下……”
“对!就是这个!”
楚中天骤然转身,一掌拍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们天天与你鼓吹周朝分封制何其优越,诸候共治何其和睦,对也不对?”
扶苏木然点头。
“那我问你!”
楚中天一步上前,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
“他们这么说,意欲何为?”
“他们这是在从根本上否定你父亲的郡县制!这是在挖我大秦的根基!”
扶苏的身躯剧烈地颤了一下,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楚中天的语速愈发急促,字字句句如出膛的弩箭,密集地射向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认知。
“这就好比!”
他稍作停顿,换了个扶苏能瞬间理解的比方。
“你爹呕心沥血,将天下集成为一间庞大的商行,制定了全新的规章。结果一群帐房老先生跳出来说:不行不行,我们还是怀念当年分家过的小作坊,各家自理,多有人情味啊!”
“你说,你爹气不气?”
扶苏彻底僵住了。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
在他的世界里,老师们推崇周礼,是因为周礼是仁义与秩序的化身。
可楚中天此言,如利刃般剖开了温情脉脉的表皮,露出了血淋淋的真相。
“先生的意思是……老师们,是在反对父皇的国策?”
“不然呢?”
楚中天投去一个看傻子似的眼神。
“你真以为他们是在教你成为圣人?他们是在培养一个能够全盘推翻你父亲心血的‘继承者’!”
“待你登基,便会顺理成章地恢复分封,将权力重新还给那帮六国旧贵族,让他们再度成为一方土皇帝!”
“到那时,你父亲一生的功业付诸东流,大秦也将重蹈复辙,再次陷入四分五裂的战国乱世!”
扶苏的脸上一瞬间血色尽褪。
他猛地站起,身后的坐席被撞翻在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不……不会的……老师们绝不会……”
“不会?”
楚中天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那我问你,你那几位师傅,祖上是哪国人?”
扶苏怔住了。
他艰涩地开口,每说一个字,声音就低沉一分。
“大师傅……祖籍楚国。”
“二师傅……祖籍赵国。”
“三师傅……乃齐国人。”
楚中天一拍手掌,声音清脆而决绝。
“你看,无一例外,全是六国遗老!”
“他们教你仁义,教你怀柔,教你反对你父亲的雷霆手段,你以为是为了你好?”
“他们是为了他们自己!为了他们背后那群亡了国的旧势力!”
扶苏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无法相信。
那些自幼教导他,对他关怀备至的老师,竟然……竟然心怀如此叵测的动机?
“公子,别再天真了。”
楚中天的声音忽然放缓,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象在对一个初见世界残酷的孩子说话。
“这世上,除了你父亲,没有任何人会真正为你着想。”
“那些人,他们只在乎你这枚棋子,是否好用。”
扶苏缓缓坐下,双手插入发间,痛苦地撑着额头,整个世界观都在崩塌与重塑的边缘。
楚中天看着他这副模样,知道还差最后一味猛药。
他踱步至窗边,背对扶苏,声音里仿佛沉淀了千年的风霜。
“公子,你可知你父亲最伟大的功绩,究竟是什么?”
扶苏茫然抬头。
“不是他扫平六合,一统天下。”
“不是他北击匈奴,修筑长城。”
“更不是他车同轨,书同文。”
楚中天壑然转身,双眸之中,闪动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炽烈光芒。
“而是他,以一人之力,砸碎了整个旧世界的规则!”
“在你父亲之前,天下是贵族的天下!”
“血脉决定一切!龙生龙,凤生凤,农夫的儿子,生来就只能是农夫!”
“可你父亲做了什么?”
楚中天走到扶苏面前,一字一顿,声如金石。
“他推行郡县制,废除世卿世禄,让庶民黔首也能凭借军功,封侯拜将!”
“他焚书坑儒,烧的不是学问,是那些妄图让时代倒退的腐朽思想!”
“他严刑峻法,镇压的不是百姓,是那些亡魂不散、时刻准备复辟的六国馀孽!”
“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在向全天下宣告——”
楚中天的声音陡然拔高,振聋发聩,响彻整个厅堂!
“旧的时代,结束了!”
“新的时代,由朕开启!”
“在这个时代,不问出身,不看血统,只看你自己的功劳与本事!”
“这,才是真正的公平!这,才是泽被万世的无上仁政!”
扶苏整个人都听傻了。
他从未,从未有人为他如此剖析过父亲的政令。
在他过去的认知里,父亲的严苛,是暴政。
可现在,他忽然懂了。
父亲的雷霆手段,是在守护一个全新的秩序!
一个打破贵族拢断,让天下所有人都拥有机会的秩序!
“所以……”
扶苏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喉咙里象是卡着一块烙铁。
“所以,你父亲才是对的!”
楚中天振臂一挥,神情激昂,宛如在对千军万马发表演说。
“大一统的帝国,就必须要有绝对的中央集权!”
“思想、军队、财政,一切权力都必须归于中央,归于皇帝!”
“任何鼓吹分封、妄图开历史倒车的,都是帝国的敌人!”
“你父亲不是暴君!”
楚中天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断言。
“你父亲,是开天辟地,万古唯一的圣人!”
“是千古一帝!”
扶苏猛地站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眼框瞬间赤红。
他对着楚中天,深深一揖,腰身弯到了极致,几乎与地面并行。
“先生!”
他的声音颤斗,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明悟。
“扶苏……受教了!”
“我父皇……确实是……千古一帝!”
当这句话脱口而出时,他感觉自己过去二十年的世界观被彻底击碎,化为齑粉。
但废墟之上,一种从未有过的通透与澄澈,自心底油然而生。
楚中天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扶苏的肩膀。
“不过,光是想明白,还远远不够。”
扶苏抬起头,眼神中带着求知的渴望。
“还不够?”
楚中天笑了,笑意里带着一丝锋芒。
“当然不够,你现在只是理论课及格了而已。”
“接下来,有一场真正的硬仗在等着你。”
扶苏心头一紧。
“什么硬仗?”
楚中天没回答,只是用下巴指了指门外。
“你那帮老师,想必很快就要登门问罪了。”
“到时候,就看你的‘毕业设计’,究竟能得几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