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纪委的谈话室比县里那间更简洁肃穆。刘云浩九点整到达,孙正平主任已经在等候,旁边还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气质沉稳的干部。
“刘云浩同志,这位是市纪委副书记、监委副主任周明同志。”孙正平介绍道。
“周书记好。”刘云浩心头微震——市纪委副书记亲自出面,说明调查已经升级。
周明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云浩同志,今天请你来,是对前阶段函询中发现的一些问题做进一步核实。希望你如实向组织说明情况。”
“一定。”刘云浩端正坐姿。
谈话从那份关键证据开始。周明推过来一份文件复印件,是某评估公司出具的城北地块“建议评估价”中标评估公司的报价低了15。文件上有手写字迹:“刘县长要求以此为准”。
“这个签名,是你写的吗?”周明问。
刘云浩仔细辨认,摇头:“不是。我的签名不是这个笔迹。而且我从未见过这份文件。”
“但这份文件出现在评估公司的项目档案里,你怎么解释?”
刘云浩沉思片刻:“周书记,我请求调取县政府办公会议记录、我个人的工作笔记,以及评估招标全过程的录像资料。另外,可以请笔迹鉴定专家鉴定签名真伪。”
周明与孙正平对视一眼,点点头:“这些材料我们已经调取。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当面核实几个关键时间节点。”
接下来两个小时,周明详细询问了城北搬迁工作的每一个环节:评估公司招标的具体日期和参与人员、补偿标准制定的依据、与相关企业主的每一次接触……刘云浩对答如流,关键时间点甚至精确到分钟。
“七月十五日下午三点,你在哪里?”周明突然问。
刘云浩略一回忆:“在抗洪抢险指挥部,当时城北园区进水,我在现场指挥排水。有当时的工作照片和视频可以证明。”
“那这份标注为七月十五日、你‘签字’的文件,就不可能是真的了。”周明合上笔记本,“云浩同志,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谁最有可能伪造这份文件?”
问题很尖锐。刘云浩沉默良久:“周书记,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没有证据的猜测,对任何人都不公平。我相信组织会查清真相。”
周明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好,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在组织作出结论前,请你继续配合,不要对外透露谈话内容。”
“明白。”
走出市纪委大楼,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刘云浩站在台阶上,深吸一口气。刚才的谈话虽然压力巨大,但他心里反而踏实了——伪造的文件、错漏百出的时间点,这些反而证明了他的清白。
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大部分是陈曦的主治医生。刘云浩心头一紧,连忙回拨。
“刘县长,您夫人情况稳定了,但需要绝对卧床至少两周。”医生说,“另外,她情绪不太稳定,一直问您的情况。您方便的话,最好来医院一趟。”
“我马上到。”
医院病房里,陈曦看到刘云浩,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你没事吧?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事,就是正常谈话。”刘云浩握住她的手,“你呢?还疼吗?”
陈曦摇头,低声说:“云浩,我刚才想了很多。如果……如果这次孩子保不住,你会不会怪我?”
“说什么傻话。”刘云浩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孩子会好好的,你也会好好的。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谁都不能少。”
“可是医生说,我可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工作了……”陈曦声音哽咽,“工行信贷部那边压力大,经常加班,我这身体……”
“那就换岗,或者辞职。”刘云浩毫不犹豫,“什么都没有你和孩子重要。”
陈曦看着他,突然问:“云浩,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次调查结果不好,你的工作受影响,你会后悔娶我吗?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
“打住。”刘云浩打断她,“陈曦同志,你给我听好了:第一,我刘云浩娶你是因为爱你,跟你是谁的女儿无关;第二,我做事凭良心、凭原则,有没有你这个市委书记女儿当妻子,我都会这么干;第三,就算真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大不了我回青霞镇种茶叶去,照样能养活你和孩子。”
陈曦破涕为笑:“你就会哄我。”
“不是哄,是真心话。”刘云浩认真地说,“曦曦,咱们结婚的时候我就说过,不管顺境逆境,咱们都一起面对。现在就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正说着,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刘建国和王秀兰提着保温桶站在门口,眼圈都是红的。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刘云浩赶紧起身。
“亲家母打电话说的。”王秀兰走到床边,握住陈曦的手,“孩子,受苦了。”
陈曦的眼泪又下来了:“妈,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刘建国声音有些哽咽,“云浩,你出来一下。”
父子俩走到走廊尽头。刘建国从怀里掏出一个旧信封,递给儿子:“这是家里所有的存折和银行卡,密码是你生日。一共二十八万,不够的话,老房子还能抵押。”
刘云浩愣住了:“爸,您这是……”
“我听说你在被调查,需要用钱的地方多。”刘建国压低声音,“爸没本事,帮不上你别的忙。但真要有事,这些钱你拿去打点,该找人找人,该疏通疏通。”
刘云浩鼻子一酸,把信封推回去:“爸,您收好。第一,我不需要用钱打点;第二,您儿子行得正坐得直,不怕调查;第三,这些钱是您和妈一辈子的积蓄,留着养老。”
“可是……”
“没有可是。”刘云浩握住父亲粗糙的手,“爸,您要相信您儿子,也要相信组织。清白的,就是清白的。”
刘建国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最终点点头,把信封收回怀里:“好,爸信你。但你要答应爸,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好好的。咱们老刘家,做人凭良心,做事讲规矩,到哪儿都站得直。”
“我记住了。”
接下来的三天,风平浪静。刘云浩每天医院、家里两点一线,悉心照顾陈曦。工作群里的消息他照常看,但从不发言。偶尔有相熟的局长发私信问候,他也只是简单回复“谢谢关心,一切都好”。
这种刻意的低调反而让一些人坐不住了。第四天上午,卿宏伟亲自来到医院。
“卿县长,您怎么来了?”刘云浩有些意外。
“来看看弟妹。”卿宏伟把果篮放下,对陈曦说,“好好养着,单位那边不用担心,我跟你们行长打过招呼了,给你办病假,岗位留着。”
“谢谢卿县长。”陈曦感激道。
卿宏伟示意刘云浩到走廊说话:“两件事。第一,调查基本结束了,那份文件确认是伪造的,笔迹鉴定结果已经出来。第二,王志勇那个塑料厂的事有蹊跷。”
“什么蹊跷?”
“我们查了他的银行流水,上个月有一笔五十万的款项从外省打进来,打款公司是空壳公司。”卿宏伟压低声音,“而且,他跟恒泰地产的王总有频繁通话记录。”
刘云浩立即明白了:“有人买通他闹事?”
“八九不离十。”卿宏伟点头,“我们已经请公安机关介入。但问题是,现在搬迁工作被这么一闹,进度受影响不说,舆论压力也大。省台那个记者林薇还在县里,每天都在采访‘弱势群体’。”
“需要我做什么?”
卿宏伟看着他:“侯县长的意思是,调查结果一公布,你就立即复出。但现在陈曦这情况……”
“我可以工作。”刘云浩毫不犹豫,“陈曦这边有我妈和我岳母轮流照顾,没问题。”
“那就好。”卿宏伟拍拍他的肩,“云浩,这次风波你挺住了,组织都看在眼里。但我得提醒你,接下来的硬仗更难打——有人不想让你顺利复出,更不想让城北搬迁顺利完成。”
“我明白。”
送走卿宏伟,刘云浩回到病房。陈曦看出他神色变化:“要回去工作了?”
“嗯,等调查结果公布。”刘云浩坐在床边,“曦曦,对不起,这种时候……”
“去吧。”陈曦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心里装着事,在这里陪我也是心神不宁。做你该做的事,我和孩子等你。”
“谢谢你。”
调查结果在第五天上午公布。市纪委下发红头文件,认定举报内容不实,刘云浩同志不存在违规违纪问题。文件同时指出,发现有人伪造证据、诬告陷害,已移交司法机关处理。
文件传到南平县,机关里一片哗然。那些前几天还躲着刘云浩走的人,又热情起来。
“刘县长,恭喜啊!早就知道您是清白的!”
“晚上有空吗?给您接风洗尘!”
刘云浩一一婉拒,直接去了侯小刚办公室。
“县长,我请求立即回到工作岗位。”
侯小刚看着他:“想好了?现在回去,就是往风口浪尖上冲。”
“想好了。”刘云浩点头,“城北搬迁耽搁不起,每拖一天,企业的损失就多一分,老百姓的怨气就积一分。”
“好!”侯小刚一拍桌子,“下午就开专题会,你主持。另外,县委准备提议,增补你为县委常委,分管工业和开发区工作。这事已经跟市委组织部沟通了,原则上同意。”
县委常委!刘云浩心头一震。副县长和县委常委虽然都是副县级,但政治分量完全不同——县委常委是县里的核心决策层之一。
“县长,我资历尚浅,恐怕……”
“资历是干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侯小刚打断他,“这次抗洪抢险、城北搬迁、还有那个‘共享实验室’,你都干得漂亮。更重要的是,这次风波证明了你的人品和定力。县委班子需要新鲜血液,也需要你这种敢啃硬骨头的干部。”
话说到这份上,刘云浩不再推辞:“感谢组织信任,我一定全力以赴。”
下午的专题会,县政府会议室座无虚席。刘云浩走进会场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三天前这里还是各种猜测和疏远,今天却充满了一种微妙的敬意——那是经过淬炼后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气场。
“开会。”刘云浩没有多余寒暄,“先通报三件事。第一,市纪委调查结果已经公布,我本人不存在任何违规违纪问题。第二,公安机关已经对伪造证据、诬告陷害的案件立案侦查。第三,城北搬迁工作从今天起全面重启,按原定时间表推进。”
他扫视会场:“我知道,过去几天有很多传言,也有很多观望。现在,传言可以止于真相了,观望也该结束了。我们耽误了五天时间,这五天里,城北园区还有企业厂房在漏雨,还有设备在生锈,还有工人在等着复工。我们没有时间再浪费。”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下面部署具体工作。”刘云浩翻开笔记本,“第一,评估补偿工作组,明天开始重新入户,每家每户都要走到,把政策讲透讲明白;第二,新园区建设组,工期要抢回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年底前基础设施必须完工;第三,信访维稳组,设立公开接待日,我第一个值班。”
他顿了顿:“另外,我宣布一件事:从今天起,城北搬迁所有工作进展,每天在县政府网站公示;所有补偿评估结果,全部公开;所有企业反映的问题,三天内必须答复。我们要把这项工作,做成经得起历史检验、经得起群众监督的样板工程。”
散会后,几个局长围上来。
“刘县长,刚才的部署是不是太急了?有些企业主情绪还没平复……”
“就是急了。”刘云浩看着他们,“各位,改革就像治病,拖延只会让病情加重。该做的手术,越早做越好。至于情绪问题,真诚是最好的沟通方式。你们告诉企业主,我刘云浩的电话24小时开机,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找我。”
这话很快传开了。当天晚上,刘云浩就接到了三个企业主的电话,都是咨询具体政策。他一耐心解答,直到深夜。
陈曦来电话时,他还在办公室看材料。
“还没回家?”陈曦问。
“马上回。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妈炖了汤,等你回来喝。”陈曦顿了顿,“云浩,今天爸打电话来,说市委常委会讨论了你的常委提名,基本上通过了。他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位置越高,责任越大;权力越大,约束越多。”
“我记住了。”刘云浩合上文件,“曦曦,如果……如果我成了县委常委,可能更忙了,陪你的时间更少了。”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传来温柔的声音:“那就把我和孩子装在心里,走到哪儿都带着。云浩,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和孩子永远支持你。”
挂断电话,刘云浩站在办公室窗前。夜色中的南平县城灯火璀璨,远处城北方向却还是一片昏暗——那里等待着重生。
他知道,成为县委常委只是一个新的起点。前面的路还很长,改革的硬仗还要继续打,发展的难题还要继续解。但有了组织的信任、家人的支持、还有那颗为民做事的初心,他无所畏惧。
窗外,秋夜深浓。但刘云浩知道,天很快就要亮了。而新的一天,将有新的挑战,也将有新的希望。而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