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他一定很爱你》还在老式录音机里盘旋，阿杜那带有沙哑质感的烟嗓，像是从十年、二十年的时光里穿回来，粗粝地刮过刘云浩的耳膜。宿醉的头痛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太阳穴，他下意识地想摸床头的布洛芬，手指却碰到了一个硬邦邦、带着磨砂质感的东西——诺基亚3310的外壳。
这触感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浑身一僵。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出租屋那盏发黄的节能灯泡，而是寝室天花板上吱呀转动的吊扇，扇叶上还沾着去年夏天的灰尘。墙面上贴着罗纳尔多的海报，1998年世界杯的经典造型，边角已经卷了边；对面的铁皮柜上，摆着半瓶没喝完的二锅头，瓶身上的标签皱巴巴的——那是昨晚他们为了庆祝选调生笔试过关，凑钱买的酒。
“不对……”刘云浩的心脏开始狂跳，他挣扎着坐起来，目光死死盯在窗外。楼下那棵老槐树，枝桠遒劲地伸到三楼，叶子虽然落得差不多了，但树干上那道他当年用小刀刻下的“刘”字，还清晰可见！
这棵树，明明在2003年西川大学扩建时就被砍掉了！
他颤抖着抓起枕边的诺基亚，按亮屏幕。淡蓝色的背光里，日期和时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2002年7月8日，星期五，上午7:32。
“轰！”
一股电流从脊椎直冲头顶，他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2002年7月8日！这个日子，他记了四十三年，记到骨髓里！就是今天上午九点，西川省西都市委组织部的选调生面试在市行政中心举行；就是今天，他因为宿醉起晚，又被室友王东一句“浩哥，面试改到下午了”骗得在家补觉，等他反应过来时，面试早就结束了！
而王东，那个平日里总跟在他身后“浩哥长、浩哥短”的憨厚室友，拿着本该属于他的面试资格，踩着点进了考场，从此平步青云——十年升到处长，二十年坐到副市长，风光无限。
可他刘云浩呢？
错过了选调生，他只能回老家的乡镇当临时工，八年里干着最累的活，拿着最低的工资，好不容易遇到个赏识他的老领导，想提拔他，却又因为没有编制，最终不了了之。后来老领导退休，他被排挤到档案室，一干就是二十年。母亲生病时，他连住院费都凑不齐；儿子想读重点高中，他连找人托关系的资格都没有。四十多岁时，他还在工地搬砖，只为了给儿子凑大学学费……
那些落魄、委屈、不甘，像潮水一样涌进脑海，几乎要将他淹没。刘云浩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疼痛让他更加清醒——这不是梦，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改变命运的起点！
“浩哥，你醒啦？”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小心翼翼。刘云浩抬头，看见王东端着一个搪瓷缸走进来，缸里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昨晚你喝太多了，我给你晾了点水，醒解酒。”
王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标志性的“憨厚”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人畜无害。可在刘云浩眼里，这张脸却比前世见过的任何一张谄媚的脸都要可憎——就是这张脸，用一句轻飘飘的谎言，毁掉了他的一生！
前世的今天，他就是喝了王东递来的水，听了那句“面试改到下午”，才错过了一切。
刘云浩压下心头的怒火，接过搪瓷缸，指尖碰到缸壁的温度，滚烫得像他此刻的心情。“谢了，东子。”他故意装作还没完全清醒的样子，揉了揉太阳穴，“头还晕得厉害，差点忘了今天有面试。”
王东的眼神闪了一下，嘴角的笑容更“关切”了：“浩哥，你别急啊，我今早去水房的时候，听学生会的人说，面试改时间了，改到下午两点了！说是市委那边临时有会，怕咱们赶不上。”
来了！
刘云浩在心里冷笑。还是这套说辞，连细节都没变。前世的他，就是被这句“学生会的人说”骗了，连打电话确认的念头都没有。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王东，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是吗？可我昨晚睡前，特意给组织部的张科长打了电话，他跟我说还是上午九点啊，让我提前半小时到。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王东的笑容僵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啊？不会吧……可能是我听错了？那我再去问问？”
“不用了。”刘云浩放下搪瓷缸，掀开被子下床，动作干脆利落，“时间不早了，我还是赶紧收拾一下，提前过去看看吧，万一耽误了就麻烦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铁皮柜里翻出自己最好的一件西装——那是父亲当年结婚时穿的，虽然有点旧，但熨得平平整整。前世的今天，他因为觉得面试改到下午，就没急着穿，等发现被骗时，再想换衣服已经来不及了，最后穿着休闲服冲去考场，连门都没进去。
王东站在一旁，看着刘云浩有条不紊地收拾，眼神里的慌乱越来越明显。他想再说点什么，比如“浩哥你再等等，我去确认一下”，可对上刘云浩那双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刘云浩快速洗漱完毕，穿上西装，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镜子里的自己，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脸上还带着几分青涩，眼神却不再是前世的懵懂——那里面装着四十三年的沧桑和不甘，装着对命运的决绝。
“东子，我先走了啊，你要是醒酒了，也早点过去。”刘云浩拿起桌上的诺基亚，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面试通知单和身份证——这些东西，他昨晚特意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就是为了今天不遗漏。
王东还想说什么，刘云浩已经拉开了寝室门。楼道里传来其他寝室开门的声音，夹杂着同学们的说话声，充满了青春的活力。这些声音，他已经四十多年没听过了。
走出宿舍楼，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校门口的早点摊冒着热气，油条的香味飘过来，五毛钱一根，豆浆两毛钱一碗——这些物价，他都快忘了。路上有骑着自行车的同学，车筐里放着书本，清脆的车铃声在空气中回荡。远处的马路上，偶尔驶过一辆桑塔纳轿车，那是当时最风光的车。
这就是2002年，他的青春还在，他的机会还在！
刘云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快步朝着校门口走去。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距离面试还有一个小时二十分钟，从学校到市行政中心，坐公交要四十分钟，还要留时间安检、签到，时间很紧张。
前世的今天，王东为了不让他准时到，还故意把他的自行车轮胎扎破了，让他只能步行去公交站，耽误了不少时间。
刘云浩走到自行车棚，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自行车——那辆蓝色的永久牌自行车，是母亲省吃俭用给他买的。他蹲下身，检查了一下轮胎，果然，后轮胎的气少了一半。
他抬头，看见不远处的树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是王东。
刘云浩没有喊住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打气筒——昨晚他回来时，特意在楼下的修车铺借的。他快速给轮胎打好气，骑上自行车，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赶去。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初冬的凉意，却让他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看着路边的风景一点点后退，像是看着前世的落魄一点点被甩在身后。
公交站台上，已经有不少人在等车。刘云浩看了一眼手表，7:50。还有十分钟，1路公交就会过来，那是直达市行政中心的车。
就在这时，他的诺基亚响了，屏幕上显示着“王东”的名字。
刘云浩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王东急促的声音：“浩哥！不好了！你的身份证落在寝室了！我给你送过去吧？”
刘云浩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又是一个拖延时间的伎俩。前世的他，就是因为回去拿身份证，错过了公交，最后打车去的考场，还是晚了。
“不用了，东子，我身份证在我口袋里呢。”刘云浩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可能是你看错了，你赶紧收拾收拾过来吧，别迟到了。”
说完，他直接挂了电话，把手机揣回口袋。
很快，11路公交缓缓驶来。刘云浩推着自行车上了公交，投了两枚一元硬币——2002年的公交，还是人工售票和投币结合。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的街景一点点变化，从学校周边的小巷，到繁华的市中心，再到庄严的市行政中心。
8:30，公交准时到达市行政中心站。
刘云浩下了车，推着自行车走到行政中心门口。巨大的国徽挂在正中央，庄严肃穆。门口已经有不少穿着正装的年轻人在排队，他们都是通过笔试的选调生候选人。
刘云浩深吸一口气，锁好自行车，整理了一下西装，朝着排队的队伍走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喊他：“浩哥！等等我！”
刘云浩回头，看见王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浩哥，你怎么不等我啊？我刚才找你半天……”
刘云浩看着王东，眼神里没有了前世的信任，只有平静的疏离：“东子，面试快开始了，赶紧排队吧。”
王东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工作人员打断了：“各位考生，请注意，面试签到还有十分钟结束，请大家抓紧时间！”
王东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看着刘云浩已经排在队伍里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慌乱。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刘云浩，今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清醒”，每一步都走在他的前面。
刘云浩没有再看王东，他跟着队伍，一步步走向签到台。当他拿出身份证和面试通知单，递给工作人员时，工作人员核对了信息，笑着说：“刘云浩是吧？快点进去吧，第三考场，还有五分钟开始。”
刘云浩点了点头，接过自己的号码牌，转身走进了行政中心的大楼。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脚步声在回荡。刘云浩走到第三考场门口，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考场里，五个面试官正坐在桌子后面，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中间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刘云浩认得——那是市委组织部的李部长，前世，他就是因为迟到，没能见到这位部长。
“考生刘云浩，对吧？请坐。”李部长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威严。
刘云浩在椅子上坐下，挺直了脊背。他看着面前的面试官，脑海里闪过前世四十三年的经历——那些在乡镇档案室里熬夜整理资料的夜晚，那些母亲病床前无助的泪水，那些儿子渴望读书的眼神……
这些，都是他今天必须抓住这个机会的理由。
“首先，恭喜你通过笔试，进入面试环节。”李部长翻开面前的资料，“第一个问题，请问你为什么想成为一名选调生？”
刘云浩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地看着面试官，缓缓开口：“因为我想为老百姓做点实事。我来自农村，我知道基层的辛苦，也知道老百姓的需求。如果我能成为一名选调生，我想回到基层，用我的知识和能力，帮助乡亲们解决实际问题，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足够的真诚和力量。这不是前世那些空洞的套话，而是他四十三年人生里最真切的感悟。
面试官们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露出了赞许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