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自来水带来的清醒感持续刺激着沈岩的神经。他快速脱下被汗水浸湿的睡衣,换上挂在床头、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纯黑色的棉质长袖t恤。动作麻利,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要将前世那份属于“沈岩”的颓丧和拖延,连同那身湿衣服一起甩掉。
“呀,金志洙,你今天……”鸡窝头室友,名叫朴大志,看着他这一气呵成的动作,以及那双沉静得不像话的眼睛,下意识地把后半句“是不是吃错药了”给咽了回去。他总觉得,今天早上的金志洙,哪里不一样了。具体是哪里,又说不上来。好像……没那么毛躁了?眼神也更深了,看人的时候,让人有点发怵。
沈岩没理会朴大志探究的目光。他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像一台精密仪器,快速梳理并消化着“金志洙”这个身份的一切。
东国大学表演系大三学生,成绩中上,性格……根据记忆碎片来看,有些内向,甚至略带怯懦,在人才济济的表演系里并不出挑,属于容易被老师和同学忽略的那一类。社交圈子很小,朴大志算是他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家庭背景普通,父母在地方城市经营一家小餐馆,供养他读艺术专业已是倾尽全力。
一个典型的、尚未找到自身方向,前途有些迷茫的普通韩国大学生。
而这,恰恰是沈岩此刻最完美的保护色。
“大志,”沈岩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他拿起桌上一个旧帆布背包,开始往里装东西,“《辩护人》的选角,具体几点,在哪儿?”
朴大志还在愣神,闻言才反应过来:“哦,九点半,戏剧馆三楼的小排练厅。听说杨宇硕导演可能会亲自来!宋康昊前辈不知道会不会出现……哎,不过也就是初试啦,大人物估计要等到后面几轮才会露面。”他顿了顿,看着沈岩认真收拾的样子,忍不住泼冷水,“不过志洙啊,我劝你别抱太大希望。你知道这次校内初选有多少人报名吗?听说光是咱们系就几十个!还有其他学院的,甚至外校的都想挤进来。而且,我听说……李在明那几个家伙也去了。”
李在明,表演系的风云人物之一,外形出众,家境优渥,据说和某个经纪公司的室长沾亲带故,平时在系里颇为张扬。在“金志洙”的记忆里,对这个人带着些许畏惧和羡慕。
沈岩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听到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他将一个略显陈旧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笔塞进背包。那是“金志洙”平时用来记课堂笔记和角色分析的。
希望?他当然有希望。他的希望,不是源于盲目的自信,而是源于脑海中那部已然成为经典的电影成片,源于他对那个时代、那些人物深刻的理解,源于他两世为人、在挫折中打磨出的对表演近乎本能的掌控力。
“走吧。”沈岩拉上背包拉链,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去戏剧馆的路上,朴大志还在喋喋不休地分享着他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内部消息”,比如这次要选的是几个青年学生角色,戏份可能不多,但要求有“那个年代的感觉”,又比如竞争有多么激烈,系里几个教授重点推荐的学生也都去了云云。
沈岩大多只是听着,偶尔点一下头。他的目光扫过东国大学熟悉的校园景致——背着书包匆匆赶课的学生,角落里对着台词的情侣,张贴着各种社团和演出海报的公告栏……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属于“金志洙”的记忆让他对这里充满归属感,而属于“沈岩”的灵魂,却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审视着这个全新的战场。
他的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前世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那些因为他坚持自己对角色的理解,而被导演不耐烦地打断、甚至辱骂“不懂规矩”的场景;那些因为他拒绝参加某些充满酒色财气的“应酬”,而被制片方悄然换角的时刻;那些他看着演技远不如自己、却更懂得钻营的人一个个拿到好角色时,内心涌起的无力与愤怒……
郁郁不得志。
怀才不遇。
这些词语,曾经像枷锁一样困住了“沈岩”的一生。而如今,它们化作了燃料,在他心底安静地燃烧,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动力。
这一世,他不会再那么傻了。不是要放弃原则和艺术追求,而是要学会用更聪明的方式去守护它。坚持,不代表要横冲直撞;圆融,也不意味着同流合污。他要利用这超越时代的眼光,为自己铺就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辩护人》,就是这条路的第一块,也是最关键的一块基石。
走到戏剧馆楼下,果然看到不少人聚集在门口,有独自一人默默准备着的,也有三五成群低声交流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和期待。
朴大志缩了缩脖子,低声道:“看吧,这么多人……咱们估计就是来陪跑的。”
沈岩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快速扫过人群。他看到了几个系里公认的专业尖子,也看到了李在明——他正被几个人簇拥着,谈笑风生,似乎对这次初试志在必得,偶尔瞥向其他人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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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在明的目光与沈岩接触时,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略带戏谑的笑容,朝着沈岩这边微微扬了扬下巴,对身旁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引得那几人也看了过来,发出几声低笑。
显然,内向怯懦的“金志洙”出现在这种竞争激烈的场合,在他们看来是一件有些滑稽的事情。
朴大志有些窘迫地拉了拉沈岩的衣袖。
沈岩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那些目光,也完全没有听到那些笑声。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径直穿过人群,走向楼梯口。他的步伐稳定,背影挺直,那种莫名的沉稳气场,让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的朴大志,把话又咽了回去,只能快步跟上。
三楼小排练厅外的走廊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等待试镜的学生们排成了长队,一直延伸到楼梯拐角。嘈杂的议论声、背诵台词的低语声、还有工作人员偶尔出来叫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沈岩和朴大志默默排到了队尾。
“听说初试很简单,就是念一段指定的台词,看看普通话和基本表现力。”朴大志试图缓解紧张气氛,小声说道。
沈岩点了点头,心里却清楚,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对于《辩护人》这种级别的电影,即使是初试,筛选标准也必然极为严格。台词只是基础,更重要的是透过台词所展现出来的气质、理解力,以及是否具有那个时代青年特有的“神韵”。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抓紧最后的时间反复背诵可能拿到的台词片段,而是靠在墙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在外人看来,他像是在闭目养神,或者是因为紧张而在平复心情。
但实际上,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调取着属于“沈岩”的记忆库中,所有关于《辩护人》这部电影,以及其所依托的那段沉重历史的资料。
光州。
民主化运动。
军事独裁。
言论禁锢……
还有那些被卷入时代洪流,从懵懂到觉醒,从恐惧到勇敢的年轻学生们……
他回忆着电影里那几个青年配角的形象,他们不是符号,而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对未来的憧憬,有对不公的愤怒,有面对强权时的恐惧,也有在绝境中被点燃的希望之火。
他要竞争的,不仅仅是一个念台词的机会,而是一个能够承载这段历史,能在宋康昊那样的演员面前,用几个镜头、几个眼神就留下印记的资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不断有人满脸沮丧地从排练厅里走出来,也有人带着一丝庆幸和期待离开。
“下一位,金志洙!”工作人员拿着名单,在门口喊道。
朴大志用力拍了拍沈岩的肩膀:“加油!”
沈岩睁开眼,那双内双的眼睛里,所有的波澜都已平息,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和专注。他整理了一下因为久靠而略显褶皱的衣角,对着朴大志微微颔首,然后迈步,走向那扇通往未知,也通往他野望起点的门。
排练厅内布置很简单。正前方摆着一张长条桌,后面坐着三个人。中间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沉稳的中年男子,沈岩一眼认出,那是《辩护人》的副导演之一(在“沈岩”的记忆里有印象)。左边是学校戏剧系的一位资深教授,右边则是一名助理模样的年轻女性。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前面一个学生正在表演,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副导演面无表情地看着,偶尔在面前的纸上记录一下。
很快就轮到了沈岩。
“东国大学,金志洙?”副导演抬起头,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语气公式化。
“是,导演ni,教授ni。”沈岩上前一步,恭敬地鞠躬问好,姿态放得很低,但脊梁挺得笔直。
副导演似乎对他沉稳的态度略微有了一丝兴趣,不像前面几个学生那样要么过于激动,要么紧张得手足无措。他随手从桌上拿起一页纸,递过来:“这是台词片段,给你一分钟准备时间。”
沈岩双手接过,快速扫了一眼。
纸上是一段很简单的独白,是一个青年学生在私下里,对同伴表达对时局不满和迷茫的情绪。台词本身并没有太多戏剧张力,很考验演员在平淡中挖掘层次的能力。
一分钟很快过去。
“可以开始了。”副导演说道。
沈岩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看向台词纸。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就在这简单的呼吸调整间,他整个人的气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仍然站在那里,但眼神不再聚焦于眼前的评委,而是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某个遥远而压抑的时空。他的肩膀微微内收,流露出一种属于那个年代、时刻被无形压力笼罩的拘谨和不安。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压抑着的情绪: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他的语速有些慢,带着不确定和一丝恐惧,“我们听到的,看到的……难道都是假的?”
他的目光扫过并不存在的“同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寻求认同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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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为什么不能说出来?为什么连想一想……都像是犯罪一样?”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不是嚎啕大哭的那种,而是一种憋在心里,无处宣泄的委屈和愤怒。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松开,仿佛连这点反抗的迹象都害怕被人发现。
整个表演不过一两分钟,台词也仅有寥寥几句。但当沈岩表演完毕,微微鞠躬说“谢谢”时,排练厅里陷入了一种短暂的寂静。
副导演看着他的眼神,明显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之前的例行公事,而是带上了一丝审视和探究。旁边的教授也微微颔首,似乎在表示认可。
这个学生……有点意思。他没有刻意去“演”愤怒或悲伤,而是精准地抓住了那个时代青年内心深处那种“被压抑的困惑”和“无声的挣扎”。这种理解力,远超他的年龄和现有的表演经验所能达到的层次。
“好了,回去等通知吧。”副导演的语气缓和了些,在面前的名单上,金志洙的名字后面,做了一个不太显眼的记号。
沈岩再次鞠躬,平静地转身离开了排练厅。
门外的朴大志立刻凑上来:“怎么样怎么样?导演说什么了?”
沈岩看着走廊里依旧拥挤和焦虑的人群,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的跳动。初试,只是第一步。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引起了注意。
“没什么,”他淡淡地说,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等通知吧。”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射进来,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前路依旧漫长,但第一步,他已经稳稳地踏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