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天,北风已经带上了刺骨的寒意。郓城县街面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早早闭了门。唯有县衙对面的酒楼还亮着几盏灯,几个差役在里面喝酒取暖。
子时刚过,城北方向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如闷雷般滚过寂静的街道。
县衙门口,一个老衙役往外张望,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影从北门方向涌来,火把将半条街照得通明。那些人身穿厢兵号衣,手持刀枪,足有三四百人之众。
“坏了!”老衙役脸色骤变,“是济州的兵!”
话音未落,那队人马已分作数股,一股直扑县衙,一股转向城南,最大的一股约二百余人,在何涛的率领下,直奔朱仝府邸而去。
此刻何涛骑在马上,眼中布满血丝,面色狰狞如鬼。丁渭限他三日擒贼,今日已是第二日。他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和证据,既然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围起来!一只鸟也不许放出去!”何涛厉声喝道。
济州的厢兵们如狼似虎,瞬间将朱府前后门堵死,翻墙的翻墙,砸门的砸门。院中犬吠大作,接着是家仆的惊呼、女人的尖叫。
朱仝正因伤口疼痛难以入睡,忽听外面喧哗,心中一惊。他强撑着坐起身,还未下床,房门已被“砰”地踹开。
七八个厢兵冲入屋内,火把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何涛随后迈步进来,冷笑着看向榻上的朱仝。
“朱都头,别来无恙啊?”何涛阴阳怪气道。
朱仝脸色苍白,怒道:“何观察深夜带兵闯宅,所为何事?若是不能给朱某一个交代,朱某便是爬,也要爬到知州衙门告你一状!”
何涛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随手扔在朱仝脸上,“济州府缉捕使臣何涛,奉知州丁大人之命,捉拿通匪要犯朱仝归案!这个交代够不够?”
朱仝看也不看那文书,沉声道:“何观察,我朱仝在郓城县为吏十余年,从未做过违法之事。你说我通匪,可有证据?”
“证据?”
何涛狞笑,“到了济州大牢,自然会有证据!来人,拿下!”
两个厢兵上前就要抓人。朱仝重伤在身,无力反抗,只能怒视何涛:“何涛!你放肆!若是朱某伤情爆发死去,我看丁渭护不护得住你……”
“伤?”
何涛打断他,眼中闪过恶毒的光,“朱都头不是路上遇袭重伤吗?正好,济州府有名医,到了那边好生医治!”
他一挥手:“带走!”
“何涛你敢!”朱仝怒喝,却牵动伤口,剧烈咳嗽起来,肩头绷带又渗出血迹。
厢兵哪里管他,粗鲁地将他从床上拖下,架着就往外走。朱仝妻子牵着七岁的朱小宝冲出来,见状哭喊道:“官人!你们放开我官人!”
何涛瞥了她一眼,对身旁一个队正道:“将这妇人和孩子看管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此院半步!”
“是!”
朱仝被拖到院中,塞进一辆早已备好的囚车。那囚车本是为重犯所制,四面木栏粗如儿臂,顶上覆着铁网。朱仝重伤之躯被扔进去,撞在木栏上,疼得眼前发黑。
“何涛……你……你好狠毒……”朱仝咬牙道。
何涛凑到囚车前,冷笑道:“朱都头,莫怪何某心狠。要怪,就怪你私放晁盖,坏了我的前程!今日你落在我手里,到了济州,我会好好关照你的!”
说罢翻身上马:“回济州!”
囚车吱呀呀启动,在石板路上颠簸前行。朱仝靠在木栏上,肩头伤口每颠一下便是一阵剧痛。他望着渐渐远去的家门,望着被厢兵拦住的妻儿,心中几欲滴血。
秋风萧瑟,火把在风中明灭不定。
这支人马穿过郓城寂静的街道,出北门,往济州方向而去。
……
济州府衙,寅时三刻。
虽然是后半夜,但衙门里灯火通明。丁渭端坐公堂之上,面色阴沉。堂下跪着何涛,两旁衙役持杖肃立,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大人,犯人朱仝已押到!”何涛禀道。
丁渭抬了抬眼皮:“带上来。”
不多时,两个衙役架着朱仝上堂。经过一夜颠簸,朱仝面色惨白如纸,肩头绷带已被鲜血浸透大半,站立不稳,只能半跪在地。
丁渭打量朱仝片刻,缓缓开口:“朱仝,你可知罪?”
朱仝强撑精神,抬头道:“回大人,小的不知何罪之有。”
“不知?”
丁渭冷笑,“本官问你,八月初七夜,郓城县衙失火,要犯晁盖、武松等人趁乱逃脱,可是你所为?”
“非也。”
朱仝平静道,“那夜小的在家中宴客,县衙失火时,小的正与宾客饮酒,之后小的便赶往县衙救火。”
“宴客?”
丁渭盯着他,“宴的什么人?”
“郓城县中的几位乡绅皆可作证!”
何涛在一旁急道:“大人,此乃狡辩!小的查到,朱仝与晁盖早有勾结,数月前便常有书信往来!”
朱仝转头看何涛,眼中寒光一闪:“何观察,你说我与晁盖有书信往来,信在何处?你说我指使他人纵火,人证何在?”
何涛语塞。他若有真凭实据,早就拿出来了,何须用这等强硬手段?
丁渭摆摆手,止住何涛,对朱仝道:“朱仝,你也是公门中人,当知衙门规矩。若无确凿证据,本官岂会深夜拿人?你若识相,早早招供,说出晁盖等人下落,本官或可念你曾为朝廷效力,从轻发落。若执迷不悟……”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大牢里的刑具,可不认人!”
朱仝心中冰凉。他太了解这一套了,先抓人,再罗织罪名,严刑逼供。只要进了这济州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
“大人,”朱仝一字一句道,“小的无罪,无可招供。”
丁渭眼中闪过一丝怒色,但很快压下。他缓缓起身,踱到朱仝面前,俯身低语:“朱仝,本官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若招供,我保你家人平安。你若顽抗……”
朱仝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丁渭。家人……妻儿还在郓城,还在何涛的人看守之下!
丁渭直起身,对何涛道:“将朱仝收监,严加看管。明日再审。”
“是!”
衙役押着朱仝往大牢方向走。经过二门时,迎面走来一人。那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皮黝黑,头戴方巾,手里捧着几卷文书。
正是宋江。
宋江本要往签押房去,忽见衙役押着个重伤囚犯,定睛一看,心中大惊,这不是朱仝贤弟吗?!
他与朱仝相识多年,在郓城县时,朱仝是马军都头,他是押司,二人关系如胶似漆。
此刻见朱仝披枷带锁,重伤在身,宋江心中如遭雷击。但他面上不动声色,脚步不停,与朱仝擦肩而过。
朱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暗淡下去。宋江则面无表情,仿佛陌生人。
错身之后,宋江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转身对押送的衙役笑道:“王班头,这一大早的,押的什么要犯?”
那王班头认得宋江,知道他是判官张叔夜身边的红人,连忙赔笑:“宋孔目,是郓城县的一个都头,姓朱,说是通匪。”
“哦?”
宋江故作惊讶,“郓城县的都头?具体犯了什么事,还要押到济州来审?”
王班头压低声音:“何观察亲自去拿的人。听说和生辰纲那案子有关,此人勾结主犯晁盖。”
宋江心中更是惊讶,面上却笑道:“原来如此。何观察真是勤勉,这大半夜的还在办差。”
“谁说不是呢。”
王班头道,“丁大人限期破案,何观察也是没法子。这朱仝嘴硬得很,到了堂上还死不认罪。”
宋江点点头,从袖中摸出几钱碎银塞给王班头:“天寒地冻的,弟兄们辛苦了,买碗热酒暖暖身子。”
王班头眉开眼笑:“多谢宋孔目!”
“快去吧,莫让何观察等急了。”宋江摆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