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晴的声音在阶梯教室里回荡，平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复杂的估值模型框架图徐徐展开，每一个模块、每一个变量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因此，我们的分析框架基于三个核心层次：宏观行业风险、公司特定经营效率、以及市场隐含的情绪因子。通过将传统财务数据与另类数据源结合，我们试图构建一个更贴近真实商业复杂性的估值图景。”
她刻意避开了那些容易引发争议的术语，用最学术化的语言描述着模型。目光偶尔扫过台下，林若雪保持着优雅的倾听姿态，但指尖在笔记本上轻轻敲击的频率泄露了一丝不平静。赵坤则明显心不在焉，频频看向门口，又低头看手机，脸上露出越来越明显的焦躁——他等的那位“特邀嘉宾”，显然不会来了。
周正低着头，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攥紧，偶尔抬头看向宋晚晴，眼神里有担忧，也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沈墨坐在稍远的旁听席，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着什么，神情专注。
宋晚晴进入核心分析部分。她展示了针对寰宇科技新兴市场板块的深入剖析。一张张图表，一串串数据，严密地支撑着她的论点：该板块面临竞争加剧、运营效率有待优化、特定产品线存在质量隐忧。她没有使用任何内部数据，所有论据都来自公开研报、行业数据库、第三方评测和经过处理的另类数据索引。
“基于上述分析，我们在估值模型中，对该板块的未来现金流预测给予了更审慎的增长率假设，并增加了针对运营风险和质量风险的溢价调整。”宋晚晴切换到最后一张总结性的估值区间图，“综合评估后，我们认为，市场目前对寰宇科技整体，尤其是其新兴市场板块的估值，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乐观偏差。我们的模型测算显示，合理估值区间相较当前市值，有约5-15的下行空间。”
结论清晰，论证扎实。教室里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这个结论既没有哗众取宠地唱空，也明确指出了潜在风险，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宋晚晴陈述完毕，微微鞠躬。台下短暂安静后，响起了礼节性的掌声。教授微微颔首，另一位业界评审则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接下来是沈墨简短陈述风险对冲策略部分。他的逻辑同样清晰，基于估值模型识别出的主要风险因子，设计了几套利用金融衍生品进行对冲的方案，并简要分析了成本和可行性。
然后轮到问答环节。这是最关键的攻防战。
教授率先提问，问题集中在模型的技术细节和假设合理性上，宋晚晴和沈墨配合默契，对答如流，展现了深厚的专业功底。
那位业界评审的问题则更偏重实际应用：“宋同学，你提到的另类数据应用很有意思。但在实际投资决策中，如何确保这些非传统数据的可靠性和稳定性？特别是你用的社交媒体情绪指数，波动很大，如何将其有效纳入估值框架？”
这个问题，正中“影子”昨晚警告过的“社交媒体情绪数据季节性偏差”要害！
林若雪微微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地看向宋晚晴。赵坤也停止了玩手机，脸上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宋晚晴早有准备，神色不变：“谢谢评审老师的提问。您指出的确实是关键挑战。我们在处理这类数据时，采用了多管齐下的方法：第一，数据源多样化，我们同时采集了多个主流社交平台和垂直论坛的数据进行交叉验证；第二，引入时间序列滤波技术，滤除短期噪声和突发事件影响，提取长期趋势；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我们并不将情绪指数直接等同于风险值，而是将其作为辅助变量，与更传统的市场指标（如市场份额、客户满意度调研）进行回归分析，只有当情绪趋势与这些‘硬指标’出现持续背离或强化时，才将其转化为风险调整因子。具体的技术细节和稳健性检验结果，在我们准备的技术附录中有详细说明，稍后可以提交给各位老师审阅。”
她的回答条理分明，既承认了问题，又说明了解决方法，还抬出了更专业的技术附录作为后盾。评审老师点了点头，表示基本满意。
林若雪眼中的光暗了暗。
这时，赵坤突然举手，不等教授点名就直接站起来，语气带着挑衅：“宋晚晴，你说那么多，不就是想说明寰宇有问题吗？绕来绕去有什么意思？要我说，就是他们管理层不行，尤其是负责那块业务的李明达！你们报告里怎么不敢直接点名？”
如此直白、甚至粗鲁的指责，完全破坏了学术答辩的氛围。教授皱起了眉头。台下一片哗然。
宋晚晴看着赵坤，眼神平静无波：“赵坤同学，我们的报告是基于数据和逻辑的学术分析，目的在于识别和评估风险，而非对任何个人进行指控。商业世界的复杂性远超非黑即白的判断。李明达先生作为寰宇科技的高管，其负责的业务板块面临挑战，这本身是公司在特定发展阶段和市场环境下可能遇到的正常问题。我们的分析旨在提示这些风险，供投资者和公司管理者参考，而非进行道德审判。”
她四两拨千斤，将赵坤的攻击化解为对分析目的的曲解，并再次强调了报告的客观性和专业性。
赵坤被噎得脸色通红，还想说什么，被教授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林若雪适时地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安抚的微笑：“教授，评审老师，抱歉，赵坤同学可能是对课题理解有些偏差，情绪激动了。”她转向宋晚晴，语气温和，“晚晴，你的分析很透彻。我只有一个问题，关于报告中提到的‘分销商集中度与回款风险’的线性假设。在实际商业中，核心经销商关系往往能带来更稳定的合作和更深度的服务支持，单纯用集中度来推断回款风险，是否过于简化了？这会不会导致你对风险的估计有所夸大？”
第二个被“影子”点出的弱点！而且，林若雪的提问方式比赵坤高明得多，完全是学术探讨的口吻，却直指要害。
宋晚晴心中冷笑，面上却更加认真：“林同学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我们确实假设了集中度与回款风险在一定范围内存在正相关，这是基于一般性的代理理论和供应链金融研究。但我们也意识到，深度绑定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可能改变这种关系。因此，在模型中，我们并非简单线性外推。”
她切换了一张准备好的补充图表：“我们引入了‘合作关系强度’作为调节变量。这个变量，我们通过公开信息中双方合作年限、联合投入的广告营销费用比例、以及是否有排他性协议等因素进行综合代理。分析显示，在寰宇该板块，虽然存在几家核心经销商，但‘合作关系强度’指标并不高，且呈下降趋势。结合该区域应收账款周转天数的实际延长数据，我们认为，集中度带来的潜在回款风险，仍然是需要警惕的因素。当然，这个调节变量的构建可能存在局限性，我们欢迎更深入的讨论。”
又一次，她不仅回答了问题，还展示了更深一层的思考和方法上的谨慎。林若雪的问题被稳稳接住，甚至还被反将一军——你们所谓的“战略合作”，强度似乎并不够哦？
林若雪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点了点头坐下，没再追问。
教授看向一直沉默的周正：“周正同学，你负责数据基础部分。有什么需要补充说明，或者对刚才的分析有什么看法吗？”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周正身上。赵坤狠狠瞪了他一眼，林若雪也投去看似温和、实则隐含压力的目光。
周正站起来，身体有些僵硬，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但努力保持着清晰：“我…我主要负责按照要求收集和初步整理公开数据。所有数据来源都在报告附录中列明。我…我个人认为，宋晚晴同学和沈墨同学的分析…逻辑是严谨的，数据使用是规范的。我…没有补充。”
他选择了最安全、也是最能撇清关系的方式，但最后一句话，无疑是对宋晚晴他们工作的背书。
赵坤气得哼了一声。林若雪眼神微冷。
问答环节结束。教授和评审低声交流了几句。
林若雪作为组长，上台做最后总结陈词。她依旧表现得完美，流畅地概括了报告的主要发现和意义，并谦逊地表示这只是初步探索，存在不足。但细听之下，她的措辞中，悄然加入了一些引导性的解读，比如将“潜在估值下行风险”更侧重于表述为“市场对新兴科技企业高增长预期的理性回调”，并隐约暗示“公司治理和战略执行能力是决定未来价值的关键”——这其实是在为“辰光会”未来可能攻击宋氏管理层的舆论做铺垫。
宋晚晴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终于，所有流程走完。教授宣布答辩结束，各小组最终成绩将综合报告和答辩表现后公布。
人群开始散去。赵坤第一个冲出了教室，脸色铁青地打着电话，显然是在质问为什么“嘉宾”没来。林若雪则优雅地和几位相熟的同学、老师寒暄了几句，才不紧不慢地离开，经过宋晚晴身边时，轻轻说了一句：“很精彩的答辩，晚晴。恭喜。” 语气听不出喜怒。
宋晚晴只是微微点头。
沈墨走了过来，低声道：“我们这边的表现没问题。但林若雪最后的总结，埋了钉子。”
“我知道。”宋晚晴收拾着东西，“不过，我们的报告本身已经立住了。她现在最多只能做些外围的解读和引导。”
周正磨蹭着走过来，欲言又止。
“你先回去，注意安全。”宋晚晴对他道，“你父亲那边，高叔在跟进，有消息会通知你。”
周正感激地点点头，也匆匆离开了。
宋晚晴和沈墨走出教学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暂时算是过了一关。”沈墨舒了口气，“不过，‘影子’说的那个‘芬奇博士’的报告…”
“既然‘嘉宾’没来，那份报告自然也就没有当场提交的机会了。”宋晚晴分析，“但对方可能不会罢休。也许会通过其他渠道散播。我们要做好准备，必要时可以主动公布我们的技术附录，甚至质疑那份所谓‘评议报告’的动机和客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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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加密信息，来自“影子”：
“反应不错。第一回合，算你小胜。但游戏还没完。小心，林若雪手里，不止一张牌。——影子”
宋晚晴删掉信息。果然，对方不会轻易收手。
她刚要把手机放回口袋，又一条信息跳了出来，这次是韩子明：
“晚晴！刚得到的消息！赵氏集团下午突然召开临时董事会，据说有重大事项表决！赵坤他爹赵宏远提前结束了海外行程，紧急赶回去了！气氛很不寻常！另外，我查到林若雪的父亲林宏远，昨天秘密会见了孙耀辉和李明达！地点在城郊一个私人会所，具体内容不详，但绝对有问题！”
宋晚晴眼神一凛。赵家内部似乎有变？林家与孙、李的密会…“辰光会”要有新动作了吗？
几乎同时，沈墨的手机也响了，是高远。
“沈少爷，小姐在你旁边吗？紧急情况！”高远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我们刚刚截获一段加密通讯，虽然没能完全破译，但关键词识别显示，对方在讨论‘protol γ’、‘实地测试’、‘黑森林备用地点’！时间就在今晚！地点坐标…指向边境另一片区域，但离你们上次遇袭的地方不远！”
宋晚晴和沈墨的脸色同时变了。
“辰光会”和莱因哈特，竟然还要进行“protol γ”的测试？而且就在今晚？备用地点？
“高叔，立刻把坐标和所有相关信息发过来！”宋晚晴语速飞快，“另外，通知‘鹰眼’队长那边！请求支援！”
“已经在联系！但军方的协调需要时间，而且跨境行动限制很多！”高远道，“小姐，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等消息！”
挂断电话，宋晚晴和沈墨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和决绝。
答辩的硝烟刚刚散去，更危险、更紧迫的危机，已如黑云压城。
林若雪在校园内的阴谋，赵家内部的动荡，林家与“辰光会”的密谋，还有边境线上即将再次点燃的“protol γ”危机…
所有的线索，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拧成了一股，指向某个即将爆发的风暴眼。
宋晚晴握紧了手机，望向远处天际渐渐聚拢的阴云。
山雨欲来。
而这一次，她或许不能再等待救援。
“沈墨，”她转身，目光锐利如刀，“我们需要立刻去找‘鹰眼’队长，或者…找到能带我们去那个坐标附近的人。不能让他们再测试那个东西，无论它是什么。”
“太危险了！”沈墨反对，“上次我们能活着回来是侥幸！”
“正因为我经历过，我知道那东西有多危险。”宋晚晴声音低沉而坚定，“而且，这可能是我们抓住莱因哈特、甚至拿到‘辰光会’直接罪证的唯一机会！他们选择今晚测试，很可能是因为我们刚刚结束答辩，注意力被吸引，认为我们无暇他顾。这是我们的机会，也是我们的责任。”
沈墨看着她眼中不容动摇的火焰，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她。他沉默片刻，重重点头：“好。我陪你。但这次，我们需要更周全的计划，更好的装备。”
“去找韩子明。”宋晚晴果断道，“他家传媒集团有境外采访和应急渠道，或许能提供一些帮助。另外，让高叔尽可能提供实时情报和后勤支持。”
两人不再耽搁，迅速上车，朝着与韩子明约定的地点疾驰而去。
城市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繁华依旧，却无人知晓，一场可能关乎更广泛安危的隐秘行动，正在几个年轻人的决断下，悄然拉开序幕。
答辩的杀阵已破，但真正的生死战场，正在边境的夜幕下，缓缓张开獠牙。
而宋晚晴，将再次主动踏入那片危险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