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的灯火在夜色中流淌成河,映照着安全岛临时指挥中心内紧绷如弦的气氛。宋晚晴下达的指令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所有核心成员的计算与思维潜能。挑战莱因哈特的“深渊邀请”,意味着主动踏入对方预设的、充满未知风险的领域,但这可能也是撕开其技术黑箱的唯一缝隙。
沈墨、张博士连同远程接入的几位顶级神经科学家和数学家,组成了临时的“破译小组”。酒店套房被改造成一个临时的数据作战室,多块屏幕亮起,上面滚动着复杂的公式、波形图、分子结构和网络模型。
第一个问题,关于θ波背景下的γ波爆发与突触可塑性,得益于对宋青山脑电数据的持续监测和“破晓-i号”干预后的精细分析,他们很快得出了一个基于统计模型的阈值范围,虽然存在误差,但理论自洽,足以体现专业性。
第二个问题,涉及逆转α-突触核蛋白病理性磷酸化且不影响nda受体的化合物,张博士结合“星尘”样本的毒理分析和已知神经药理学数据库,谨慎筛选出了两种理论可行的靶点路径和一类天然产物的衍生物方向,同样没有给出具体分子式,但展现了足够的知识深度和逻辑。
真正的难点,也是核心,在于第三个问题:以“赫布理论”解释“protol γ”类网络的局限性,并提出修正假设。
赫布理论的核心是“一起激发的神经元连在一起”,强调神经元活动的时空关联性决定突触连接的强度。这对于解释大脑中自然发生的、依赖于经验的学习和记忆至关重要。
而“protol γ”,根据沈墨的推测,是一种试图从外部强制同步大量神经元活动、抹除个体差异、建立集体共振的“格式化”技术。它违背了赫布理论中神经元活动关联的“自然性”和“经验依赖性”,是一种粗暴的“强制关联”。
“局限性很明显,”沈墨快速在白板上勾勒着对比图,“赫布理论描述的是‘自下而上’的、基于个体经验的关联形成,强调多样性和可塑性。而‘protol γ’是‘自上而下’的、预设模式的强制灌输,追求的是同一性和稳定性。用前者去解释后者,就像用生物进化论去解释机械装配线——基础逻辑不同。”
张博士补充:“更深层的矛盾在于,‘protol γ’很可能利用了赫布可塑性中‘长时程增强(ltp)’的分子机制,但却将其扭曲为一种不受自然刺激约束、可被外部信号随意触发的‘开关’。这就像把一把需要特定钥匙(自然经验)才能开启的锁,改造成了可以用万能遥控器(调制信号)随意开闭的电子锁。赫布理论描述的是‘锁’和‘钥匙’的自然匹配关系,而‘protol γ’的技术核心,在于那个可以绕过钥匙的‘遥控器’及其编码。”
那么,修正模型的基本假设应该是什么?要足够狂妄,足够体现莱因哈特那种试图“扮演上帝”、重新定义神经规则的野心。
众人陷入激烈的头脑风暴。宋晚晴没有打扰他们,她坐在一旁,闭目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模拟着某种节奏。她脑海中回放着“夜莺”到的神经频率编码(θ+γ-混合),回想着父亲脑电图中那些独特的节律变化,回想着莱因哈特对“宋家基因”的特殊“关注”,以及那可能存在的、跨越个体的“神经信息残留”现象。
一个大胆的、近乎离奇的念头,逐渐在她脑海中成形。
“或许…”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争论中的众人安静下来,“我们不应该把‘protol γ’仅仅看作是对赫布理论的‘违反’或‘扭曲’,而应该把它视为…一种建立在不同‘底层假设’上的、全新的‘规则集’。”
她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沈墨画的对比图旁边,画了一个新的框架。
“赫布理论的底层假设,是‘神经元连接服务于个体对外部世界的适应性表征和学习’。而‘protol γ’的底层假设…”她顿了顿,笔尖重重落下,“可能是‘神经元网络可以作为一个整体,被外部信息场直接写入和调谐,其核心功能不是‘表征’,而是‘共振’与‘信息传递’。”
“莱因哈特可能认为,或者试图证明,”宋晚晴继续勾勒,语气越来越冷静,也越来越接近某种冰冷的逻辑核心,“意识、记忆、甚至人格,本质上不是存储在单个神经元或突触连接的‘硬件’里,而是存在于大规模神经集群活动的‘动态模式’和‘共振关系’中。就像一首交响乐,不在于单个乐器的音色,而在于所有乐器按照乐谱协同振动产生的整体旋律与和声。”
“他的‘protol γ’,就是那个‘外部指挥’和‘乐谱’。他试图找到一种能直接‘写入’并‘锁定’特定神经共振模式的‘频率’和‘编码’。赫布理论描述的是乐手们通过长期合奏自然形成的默契(经验依赖的可塑性),而莱因哈特想用一套精密的电子控制系统,直接给所有乐手的大脑输入同样的节拍和音高指令,强制他们同步,并且…让这种同步状态本身,成为承载特定‘信息’(比如指令、记忆碎片、甚至人格模版)的载体。”
“因此,修正模型的基本假设,”宋晚晴最后写下几个关键词,“应该是:‘群体神经共振的稳定模式,而非个体突触连接权重,是高级认知与意识信息存储和传递的更基础单元。外部调制可以绕过赫布式的经验依赖可塑性,直接建立并维持这种共振模式,从而实现对群体神经状态的‘编程’。’”
这个假设,完全颠覆了主流神经科学的认知框架,充满了科幻色彩和令人不安的控制欲。但恰恰符合一个像莱因哈特这样,追求极致控制、试图扮演造物主的科学疯子的思维逻辑!
破译小组的成员们看着白板上的文字,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眼中纷纷亮起了光芒。这个假设大胆、狂妄、逻辑自洽,而且…似乎真的能解释“protol γ”的许多特征!
“就以此为基础,构建我们的‘修正模型’草案!”沈墨兴奋地搓着手,“我们可以结合之前对‘圣所’设备频率的推测,以及对‘batch-3’可能网络结构的模拟,提出一个具体的、关于‘共振模式编码与稳定性维持’的数学模型框架。不需要完美,但要有足够的数学深度和‘启发性’!”
众人立刻分工合作。张博士负责完善神经生理学部分的逻辑;沈墨带领技术团队构建数学模型和计算机模拟;其他专家则提供交叉验证和思路补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苏黎世的夜色愈发深沉。
宋晚晴没有离开。她亲自审阅每一部分的草稿,确保其整体风格既展现出深厚的专业知识,又透露出一种对现有理论框架的“不满”和建立新范式的“野心”,这符合莱因哈特可能期待的那种“同类”气息。
同时,她通过加密信道,向高远下达了新的指令。
“高远,‘飞蛾’计划的诱饵部分即将完成。一旦我们提交答案并获得访问权限,无论云盘中是什么,都意味着与莱因哈特的直接‘对话’升级。通知所有行动单位,进入‘断锚行动’第二阶段预备状态。”
“明白。”高远声音沉稳,“欧洲的‘尖刀’组和所有支援力量已进入待命位置。瑞士境内的几条紧急撤离通道和备用安全屋已反复确认。陈伯那边也在通过古老渠道,持续向瑞士当局施压,目前有几个环保和建筑安全巡查员计划在下周初‘路过’‘圣所’附近区域,虽然只是例行公事,但希望能制造一些干扰。”
“很好。另外,”宋晚晴补充,“加强对‘夜莺’的监控。既然莱因哈特通过她实时获取我的数据,那么一旦我们进入云盘,他可能会有新的指令给她。我需要知道任何微小的变化。”
“已在执行。”
凌晨三点,经过近十个小时的奋战,一份长达十五页、包含了复杂数学公式、神经动力学模型和激进理论假设的“修正模型”草案终于完成。沈墨将其核心部分提炼、加密、变形,糅合进对前两个问题的回答中,形成了一份看似完整、实则暗藏机锋的“答卷”。
“发送吗?”沈墨看向宋晚晴,手指悬在回车键上。
宋晚晴走到窗边,看着城市边缘天际线泛起的第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他们将主动踏入一个可能更加黑暗的领域。
她没有犹豫。
“发送。”
加密的“答卷”通过多重代理和匿名网络,如同投入深海的漂流瓶,悄无声息地涌向暗网上的那个特定节点。
接下来,是等待。
指挥中心内,空气几乎凝固。每个人都紧盯着屏幕,监控着网络流量、那个匿名节点的状态,以及所有相关系统的安全警报。
十分钟,二十分钟…
就在众人以为可能石沉大海,或者触发某种陷阱时,沈墨面前的监控程序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提示音。
“有反应了!”沈墨低呼,“那个加密云存储链接的入口状态改变了!访问权限…临时开放了!有效时间…只有三十分钟!”
莱因哈特接受了他们的“答卷”!或者说,至少认为他们有资格进入下一轮!
“立刻接入!但千万小心!”宋晚晴急道。
沈墨早已准备好。他操控着一台经过物理隔离、加载了最强防护和追踪反向程序的虚拟机,小心翼翼地通过层层跳板,点击了那个链接。
屏幕短暂地黑屏,随即,一个极其简洁、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纯文本和几个文件夹图标的界面弹了出来。没有欢迎语,没有说明,冰冷得像一座数据坟墓。
文件夹只有三个,分别标着:
「共振网络稳定性参数(理论)」
「未解决问题集(开放)」
没有“batch-3”的文件夹。显然,莱因哈特只愿意分享过时的和理论性的东西,核心的、进行中的实验数据依然隐藏。
“先看第一个!”宋晚晴指示。
沈墨点开第一个文件夹。里面是数十份文本文件,记录着日期、编号、简短的生理指标变化、以及用冰冷代号描述的“实验干预”和“观察结果”。语言高度抽象化、去人性化,但字里行间依然透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信息:
「subject a-11:ltp诱导协议失败,神经耐受阈值超限,出现不可逆海马体损伤…终止。」
「subject b-05:‘基础模版’写入初步成功,但个体记忆残影干扰严重,同步率仅67…转入‘深度擦除’程序…」
「subject c-08:意外表现出对‘γ谐波’的异常亲和性,但伴随边缘系统过度激活,情绪不稳定…标记为‘潜在特殊型’,待进一步分析…」
这些就是“batch-1”和“batch-2”的受试者!他们被当作零件一样测试、调整、甚至“终止”!文件虽然没有直接透露受试者身份,但其中提到的一些初始症状(如早期认知下降、创伤后应激等),与陈伯之前调查到的阿尔卑斯山区“失踪者”特征高度吻合!
“畜生…”张博士看着屏幕,脸色铁青,喃喃骂道。
宋晚晴紧紧握拳,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愤怒如岩浆在她胸中奔涌,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要将这一切彻底终结的决心。
“第二个文件夹。”她声音沙哑。
第二个文件夹里是一些复杂的数学公式、信号处理算法和关于“多节点神经振荡器网络同步稳定性”的理论推导。技术性极强,但其中一些核心方程的参数和边界条件,与沈墨之前推测的“圣所”设备工作模式有惊人的契合度!这几乎是莱因哈特技术核心的“理论说明书”!
沈墨如获至宝,立刻启动程序进行全速下载和分析。
“第三个文件夹。”
第三个文件夹里,列着十几个未解决的“科学问题”,涉及共振网络的抗干扰性优化、个体差异的“校准”算法、长期同步对高阶认知功能的“塑造”机制等等。这些问题,既像是莱因哈特在研究中的真实困惑,也像是一种…对“合格对话者”的进一步筛选和引导。
其中有一个问题,被特意加粗标注:「如何量化并预测‘遗传/表观遗传背景’对‘基础共振模版’写入效率及稳定性的影响?是否存在‘优型’与‘劣型’谱系?」
这个问题,几乎明示了莱因哈特对“宋家”这种特殊“谱系”的关注!
浏览时间飞快流逝。三十分钟的访问时限即将结束。
“下载完成了吗?”宋晚晴问。
“理论部分和问题集已全部抓取!!”沈墨汇报,“系统开始提示即将断开连接!”
“断开所有链接,彻底清除虚拟机痕迹,启动反追踪混淆程序!”宋晚晴果断下令。
屏幕一闪,云盘界面消失。沈墨迅速执行了所有安全操作,切断了那台虚拟机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临时指挥中心内,众人长舒一口气,但心情却无比沉重。他们拿到了一部分恶魔的“研究笔记”,窥见了其罪行的冰山一角,也触及了其技术的理论核心。但这代价,是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对手的邪恶与强大,以及…那份“未解决问题集”所暗示的、莱因哈特可能正在进行的、更恐怖的研究方向。
宋晚晴走到房间中央,环视众人。
“我们拿到了钥匙的一部分。”她缓缓说道,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看到了深渊的轮廓,也闻到了其中的血腥。”
“但这还不够。”她眼神锐利如刀,“我们要用这把不完整的钥匙,撬开整个地狱的大门,把里面的罪恶,连同那个自诩为神的疯子,一起拖到阳光下,彻底焚毁!”
“分析所有获取的数据,尤其是理论部分和问题集,寻找‘protol γ’网络的技术弱点和逻辑漏洞!”她看向沈墨和张博士。
“继续施压‘圣所’,并准备执行‘断锚行动’的下一步!”她看向高远。
“而我,”宋晚晴最后看向窗外已经完全亮起的天空,苏黎世在晨光中苏醒,繁华依旧。
“要继续扮演好‘飞蛾’,直到…将真正的火焰,引向那座雪山深处的罪恶巢穴。”
深渊的邀请已接受。
猎手与恶魔的棋局,进入了以命相搏的中盘。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