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堂覆灭的消息,像一阵风,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如释重负,迅速吹遍了整个华人营地。许多人脸上的愁苦和麻木仿佛被这阵风刮去了一层,露出底下久违的、小心翼翼的轻松。巷口、屋檐下、水井边,人们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眼神里闪烁着不确定的光。
“杨谦……真死了?”
“千真万确!堂口里外,都没活口了!”
“那……咱们欠的那些印子钱……是不是就……”
没人敢大声说出“不用还了”这几个字,但那意思在每个人心头盘绕,带来一种近乎虚幻的轻快感。压在头顶多年的大山,一夜之间,似乎真的凭空消失了。尽管没人知道是谁做的,也没人敢去深究,但这不妨碍一种压抑多年的、微小而真实的希望,在破败的营地里悄悄滋生。
然而,这脆弱的轻松并未持续太久。
临近中午,一辆漆色鲜亮、带着明显西式风格的马车,由两匹健壮的黑马拉着,碾过营地泥泞的土路,径直停在了已成废墟焦土的黑虎堂大门口。车轮声和马蹄声打破了营地表面的平静,也吸引了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
车门打开,一只擦得锃亮的黑皮鞋踏了下来,接着是熨帖的白色西裤。一个穿着全套白色西式礼服、戴着圆顶礼帽的年轻华人男子走了下来。他身材高瘦,面容与杨谦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文气,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手里甚至还拄着一根装饰性的手杖,完全是洋派学生的模样。
正是杨承业,杨谦的独子,一直在东海岸的大学里读书。
他摘下礼帽,抬眼看向眼前焦黑坍塌的门柱、散落一地的破烂家具、还有那明显被洗劫一空后敞开的大门,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随意,慢慢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最后化为铁青的愤怒。他攥着手杖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胸膛起伏了几下。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变调,不再有刻意模仿的洋腔,露出了本音里的尖锐。
跟在他身后的马车里,又跳下来十几个穿着短打、面目凶悍的汉子,腰间或手里都明显别着家伙。他们是杨谦派去保护儿子的心腹,这次也跟着回来了。
“少爷,这……”一个领头模样的大汉也惊住了。
杨承业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怒火,镜片后的眼睛闪过狠厉的光。他知道现在不是发愣的时候。“去!”他用手杖用力一指周围那些窥探的、正因他的出现而瞬间噤若寒蝉的华人,“给我抓几个人过来!问问这他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爹呢?堂口里的人呢?!”
那十几个打手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附近看得呆住的人们。惊恐的尖叫声和推搡声响起,很快,两个吓得面无人色的中年男人被拖拽到了杨承业面前。
“说!黑虎堂怎么了?我爹杨谦在哪儿?”杨承业用手杖戳着其中一人的胸口,声音冰冷。
被戳中的男人腿一软,差点跪下,牙齿都在打颤:“杨……杨少爷……饶命啊……不关我们的事……是……是昨天晚上……不知道什么人……把堂口……给……给破了……杨堂主……还有里面的各位大爷……都……都……”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惊恐地摇头。
“都死了?”杨承业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脸色白得吓人。
另一个男人扑通跪下了,连连磕头:“是真的,杨少爷!我们早上才看见……里面……都没活气了……东西也……也被人抢光了……”
杨承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愤怒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一夜之间,老巢被端,父亲和骨干全灭?这得是什么势力?得多狠辣的手段?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报仇,而是自己的安危。对方能无声无息做下这等事,岂会放过他这个黑虎堂的“余孽”?以他对他爹和这个行当的了解,斩草除根是必然的!
大学里学来的那些体面和冷静此刻碎了一地,他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走!立刻离开这儿!”他几乎是低吼着,猛地转身,不顾形象地冲向马车,对手下喊道,“快!上车!回城里!快!”
打手们也感到了不妙,慌忙跟着往马车跑。
然而,就在杨承业的手刚搭上车门框,一个身影从斜对面一处半塌的土墙后转了出来。
是萧易。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手里端着一杆长猎枪,枪口微微下垂,表情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杨承业的心脏骤然缩紧,瞳孔放大。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没看清对方的脸——
“砰!砰!砰!”
清脆而果断的枪声接连响起,快得几乎没有间隔。子弹精准地钻入那几个正匆忙掏枪或爬上马车的打手的身体。惨叫声短促响起,人影接连扑倒,鲜血溅在车厢和泥地上。
车夫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不是黑虎堂的人,只是雇来的。这突如其来的杀戮把他吓懵了,下意识猛扯缰绳,想调转马头逃跑。可拉车的两匹黑马,在枪响的混乱中,忽然听到一声低沉而充满野性的幼虎嘶鸣,顿时受了惊,嘶鸣着人立而起,任凭车夫如何抽打吆喝,只是原地踏蹄,不肯前行。
“啊!”车夫魂飞魄散,直接从车辕上滚了下来,连滚带爬地向后躲,嘴里胡乱喊着,“好汉饶命!饶命!我只是个赶车的!不关我的事啊!”
萧易的枪口移开,没有对准这个吓破胆的车夫。他的目光落在那辆华贵却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马车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过去:
“里面的人,下来。”
马车里一片死寂。
过了几秒,车门才被从里面缓缓推开。杨承业举着双手,脸色惨白如纸,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强装的镇定。他小心翼翼地踏下马车,站定,试图挤出一个缓和局面的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这……这位好汉,别……别冲动。”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我们……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是杨承业,刚从东部回来,对堂里的事一无所知。有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谈。钱?地盘?还是……别的什么?只要你说,我尽量满足。”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将举高的右手,看似无意地向腰侧挪动,话语里带着诱哄和急切的辩解。
萧易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既无仇恨,也无嘲讽,只有一种彻底的漠然。
就在杨承业自以为吸引了对方注意力,右手猛然翻下,握住藏在后腰处那支精巧的镀银转轮手枪,闪电般抬起手臂的刹那——
“砰!”
又是一声枪响。
杨承业抬枪的动作僵在半空,眉心处多了一个细细的血洞。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一种混合着惊愕、不甘和未能释放的狠戾之中。金丝眼镜歪斜滑落,掉在泥地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身体晃了晃,向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白色西服迅速被身下的泥污和血渍浸染。
萧易走上前,确认了一下,然后目光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最后落在那辆孤零零的马车上。受惊的马匹此时稍微平静了些,不安地打着响鼻。
他收起猎枪,转身,朝着自家小屋的方向走去,没有再回头。
远处,一些胆大的华人从门缝或矮墙后窥视着这一切,当看到杨承业也倒在血泊中时,许多人脸上最后一丝对黑虎堂的畏惧,终于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赵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