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光。
没有声音。
甚至没有“存在”的实感。
像是被从沸腾的钢水中抛入绝对零度的真空,又像是从万马奔腾的悬崖坠入粘稠停滞的琥珀。所有狂暴的挤压、撕扯、噪音、侵蚀,都在离开管道末端的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无”。
不是黑暗。黑暗至少是“有”,是光明的反面。这里,是连“黑暗”这个概念都未曾诞生的“前”与“外”。视觉失效了,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反射光线,甚至没有“光线”这种东西可以反射。听觉失效了,因为缺乏传递振动的介质,连自身血液流动、心脏搏动的声音,都像被吸入了黑洞,寂灭无声。触觉变得怪异——感觉不到冷热,感觉不到压力,感觉不到任何实体接触,身体仿佛被稀释成了最原始的粒子,均匀地散布在无垠的“空”中,却又诡异地维持着自我认知的轮廓。
但绝对的“无”中,又并非纯粹的“空”。这些空无的,如同无影的世界,原来是那么的飘渺。
有一种更基础、更原始、无法用任何人类感官直接捕捉,却能用灵魂最深处去“感觉”到的东西,弥漫在每一寸“虚无”里。
那是“信息”的乱流,是“可能性”的混沌汤,是“存在”与“非存在”尚未分判之前的、沸腾的“原初”。在这里,时间不是线性的河流,而是无数碎片同时闪烁又湮灭的星云;空间不是三维的框架,而是无数维度褶皱、缠绕、自我吞噬又吐出的怪圈。规则本身在这里是流动的、未定的、互相冲突又共生的。
陈默、顾清澜、周文斌,三个渺小的人类意识,连同他们残破的肉体、微弱的光芒、将熄的意志,如同三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抛入了这片连神灵都可能迷失的“浑沌胎海”。
最初的瞬间,是极致的恐惧与迷失。自我意识在这无根无凭、无始无终的“无”中,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彻底消散,归于那原始的、包容一切的“混沌”。周文斌感觉自己像是在无限下沉,又像是被无限拉伸,过去的记忆、此刻的感知、未来的想象,全都搅成一锅沸粥,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伤口的疼痛变得遥远而抽象,更像是一个来自“他者”的故事。
顾清澜的境况最为诡异。她那晶化的右手,以及手中紧握的“地脉源心”,在这片“无”之海中,却成了唯一还能被“感知”到的“有”。源心依旧散发着乳白色的微光,但这光芒在这里不再照亮任何东西,它本身就成了一个孤绝的“点”,一个与周围“混沌”截然不同的“异数”。晶化的右手与源心的共鸣并未断绝,反而变得更加纯粹、更加直接,不再需要通过能量、介质、甚至空间来传递。那是一种本质上的“同频”,是“有序”在“无序”中的顽强锚定。但这种锚定,也让她承受着来自整个“混沌胎海”最直接的、无声的“冲刷”与“审视”。无数难以名状的“信息碎片”——可能是宇宙诞生时的第一缕波动,可能是生命演化中某个被遗忘的歧途,可能是某个文明终极的哲思,也可能是纯粹疯狂的无意义噪音——试图顺着这种共鸣的通道,涌入她的意识。若非源心本身那股厚重、稳定、承载万物的“坤”之真意护持,她的自我恐怕早已被这浩瀚无垠的混沌信息流冲垮、溶解。
陈默的状态介于两者之间。他的意识同样在“无”中飘荡,但左手掌心那枚已经黯淡到极致的徽章,却传来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线”。那不是能量线,也不是精神连接,而是一种更加抽象的“因果线”或“使命线”。这“线”的一端系着他,另一端似乎遥指着这片“浑沌胎海”中某个同样微弱、但性质相似的“点”。徽章内部,那古老的“修正”与“守望”意志,在这片连法则都未定的地方,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它似乎在“聆听”,在“辨认”,在这片万古寂静中,寻找着某种“伤痕”,或者“入侵”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里,“多久”这个概念本身也失效了——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变化,悄然发生。
并非源于他们自身,而是这片“浑沌胎海”似乎“注意”到了这三个突兀的“异物”。
绝对的“无”开始泛起“涟漪”。
不是物质的涟漪,而是“可能性”的涟漪,“信息结构”的涟漪。一些无法用颜色、形状、声音描述的“存在感”,开始在他们周围凝聚、显化。
陈默“感觉”到了“方向”。那并非上下左右,而是一种更本质的“趋向性”,如同铁屑趋向磁极。徽章指引的那条“线”变得清晰了些许,指向涟漪涌动的某个“深处”。
顾清澜“听”到了“声音”。不是声波,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信息流”。这些信息流不再杂乱无章,开始隐隐呈现出某种“结构”?像是某种庞大、复杂到无法想象的能量回路或符文阵列,被拆解成最基本的“信息单元”,溶解在这片混沌中。而源心的光芒,正在与这些信息单元中极少一部分、散发着微弱土黄色或乳白色光泽的“碎片”产生共鸣。那些碎片带着熟悉的感觉,像是极度稀释、扭曲、但本质未变的“地脉信息”?还有另一些碎片,则冰冷、精确、充满掠夺性,与“九窍引能枢”的能量回路同源,但更加古老、更加“本源”?
!周文斌则是“看”到了“景象”。无数破碎的画面、符号、几何图形,如同暴风雪般在他意识中旋转飞舞。有的画面是山川崩塌、大地泣血;有的是齿轮咬合、金属增殖;有的是扭曲的生物在淡绿色溶液中挣扎成型;还有的,是一片无法理解的、由纯粹的光与影构成的、仿佛在自我演算的奇异空间这些画面混乱叠加,却隐隐指向一个共同的“焦点”——一个深埋在无数信息乱流底层的、散发着不祥暗红色光芒的、巨大而复杂的“结构”。那结构给他的感觉,与下方深渊中苏醒的恐怖存在同源,但更加“核心”,如同心脏中的心脏。
他们没有被这混沌吞噬。相反,这片“浑沌胎海”似乎因为他们这三个“异物”的闯入,尤其是“地脉源心”这个高度有序、蕴含着此界本土地脉核心信息的“异物”的闯入,而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应激”或“显影”。那些原本均匀弥散、不分彼此的信息乱流,开始围绕着他们,尤其是围绕着源心,产生分化和聚拢。
渐渐地,一片相对“有序”的区域,以顾清澜手中的源心为核心,被强行“界定”了出来。
依旧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实体。但在这片区域里,混沌的冲刷感减弱了,信息的混乱度降低了。一些基本的概念,比如“自我”、“此处”、“彼方”,开始重新变得清晰。他们“感觉”到了彼此的存在,虽然无法用常规方式交流,却能用一种更直接的“意会”来传递简单的情绪和意图——警惕、坚持、询问。
顾清澜尝试通过源心与那些共鸣的“地脉信息碎片”建立更深的连接。她将全部心神沉入源心,不再抵抗,而是试图去“理解”那些碎片中携带的信息。
碎片如涓涓细流,汇入她的意识。
她“看”到了——这片区域,并非天然存在的“浑沌胎海”。在极其遥远的过去(甚至可能在这个世界形成之前),这里曾是不同世界、不同法则、不同能量体系相互碰撞、交融、湮灭又新生的“界域夹缝”或“规则熔炉”。后来,随着各个世界稳定下来,这片夹缝逐渐沉寂,回归到信息与可能性混沌未分的原始状态。
直到某种来自遥远异域的强大存在,发现了这里。它们并非血肉或纯粹机械的生命,而是一种高度依赖特定规则与能量形式存在的“秩序实体”。它们需要扩张,需要汲取不同世界的“规则养分”和“能量特质”来完善自身。这片“浑沌胎海”,对它们而言,是绝佳的“跳板”和“实验场”。
它们在此处,利用混沌中未定的“可能性”,开始尝试“编织”和“固定”属于它们自身规则的“锚点”。那些冰冷、精确、充满掠夺性的信息碎片,就是它们留下的“编织痕迹”和“入侵编码”。而地脉信息碎片,则是此界大地法则被强行抽取、解析、打碎后,残留于此的“伤痕”。
“九窍引能枢”,以及西南矿坑深处那个真正的“跨界锚点”,就是它们利用在这里实验成功的“编织技术”,在此界物质层面“固化”下来的入侵工具!这片“浑沌胎海”,是它们入侵行动的“后台”与“蓝图库”!
而此刻,因为地脉源心——此界地脉法则高度凝聚的具现——的闯入,这片混沌如同显影液,将那些隐藏在深处的、异域入侵者的“编织蓝图”和此界被撕裂的“法则伤痕”,一同显影了出来!
顾清澜心中涌起巨大的明悟,也涌起更深的寒意。敌人比想象的更可怕,它们入侵的不仅仅是物质和能量,更是世界的底层规则!它们在此“编织”,是为了让此界法则逐渐“适应”和“兼容”它们的规则,最终可能将此界彻底改造为它们的殖民地或养料场!
她将这份理解,通过源心的共鸣,尽力传递给陈默。
陈默接收到了。徽章指引的那条“线”,此刻在他感知中,无比清晰地指向了那些冰冷信息碎片汇聚最密集、结构最复杂的区域——那里,应该就是异域入侵者留在此处“浑沌胎海”中的、一个尚未完全激活或尚未被此界物质层面完全固定的“次级控制节点”或“蓝图核心”!
毁掉它!即使不能彻底阻断异域的入侵,至少能重创它们在此处“后台”的布局,干扰“九窍引能枢”和那个“锚点”的运作,甚至可能为彻底摧毁物质层面的入侵工具创造机会!
这个念头如同火炬,在混沌中点燃。
但如何毁掉?他们此刻连实体都近乎虚无,如何攻击一个同样存在于信息层面的“节点”?
陈默的目光(如果意念可以称为目光)投向顾清澜手中的源心,又看向自己左手的徽章。一个更加疯狂、却可能是唯一可行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他要以徽章为引,以自身残存的精神和徽章内古老的“修正”意志为燃料,强行在此处“混沌胎海”中,借助源心地脉本源的“有序”之力,去“点燃”一片“秩序之火”,去“冲刷”和“覆盖”那个异域的“蓝图节点”!就像用清水去冲刷墨迹,用本土的规则,去对抗异域的编织!
这是赌博,赌徽章和源心的本质足够高位,赌他的意志足够坚韧,赌这片混沌的“未定性”会倾向于支持“修补”与“复归”本土规则的行为。
他将这个近乎自杀的意念,传递给了顾清澜和周文斌。
顾清澜没有犹豫。她将源心的共鸣完全向陈默敞开,将自身晶化右手与地脉的深层连接作为桥梁。
周文斌则用尽最后一点清晰的意念,传递出一个简单粗暴的信息:“干他娘的!”
没有呐喊,没有光芒万丈。
在这片无声无光、唯有信息流淌的混沌深处,一场关乎世界底层规则的、寂静而凶险的战争,悄然打响。
陈默的意识,如同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左手徽章指引的那条“线”,顺着它,撞向那片冰冷信息碎片汇聚的“蓝图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