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的空气,比前一天更沉。陈默带回的发现,像块湿透的破布,闷在每个人心头。
他没细说在东区找到了什么,只一句“有眉目了”,便不再开口。周文斌和顾清澜也没多问,他们熟悉陈默的性子,该说的时候,他一个字不会少。
天彻底黑透后,陈默独自出了门。他没带砍刀,只揣了那把贴身的小攮子,身影融进夜色,悄无声息。
他去的,就是东区那个半塌的窝棚。
夜里,这片区域更显荒败,只有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像鬼火飘摇。陈默没靠近,只在几十步外一个堆满废弃建材的角落里隐住身形,目光锁死那个黑洞洞的棚口。
他在等。等一个可能不会出现的人。
夜风带着垃圾腐败的酸馊气,一阵阵吹过。时间一点点流逝,四肢百骸都被夜露浸得发冷。陈默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偶尔眨一下,锐利依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就在连虫鸣都稀疏下去的时候,一个黑影,出现在了窝棚另一侧的巷道口。
黑影走得极慢,脚步落地无声,像个真正的幽灵。他来到窝棚前,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停在门口,面朝陈默藏身的方向,静立了片刻。
尽管隔着黑暗和距离,陈默依然能感觉到,那道视线穿透了层层遮蔽,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暴露了。
或者说,对方早就知道他会来。
陈默没有动,依旧隐在暗处。那黑影也不再停留,弯腰,掀开破旧的门帘,钻进了窝棚。片刻后,一点极其微弱的、昏黄的光晕,从棚壁的缝隙里透了出来。
他点了灯。
这是一种邀请,还是一种示威?
陈默不再犹豫。他从藏身处走出,脚步平稳,一步步走向那个透出光亮的窝棚。他走得不算快,但每一步都踏得实在,在这寂静的夜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走到棚口,他停下,抬手,用指节在门框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进来。”里面传来老人沙哑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
陈默掀开门帘,弯腰走了进去。
棚内比他想象的更简陋,也更干净。地上铺着干草,角落堆着个破旧的行李卷,除此之外,几乎空无一物。唯一的光源,是放在一块平整石头上的小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将老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棚壁上。
老人就坐在干草上,背靠着行李卷,那件旧的发白的军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灰的棉布衬衣。他没戴那顶雷锋帽,花白的头发剃得很短,头皮上能看到几道明显的旧疤。他手里正拿着那块陈默之前没带走的、用剩的腊肉,用小刀细细地削着,肉片薄如蝉翼,落在摊开的油纸上。
“坐。”老人头也没抬,示意了一下对面的空地。
陈默没客气,盘腿坐在了老人对面,隔着一盏油灯。两人之间,不足五步。
油灯的光晕在两人脸上明暗不定。棚里只剩下小刀划过腊肉的细微声响,和彼此轻不可闻的呼吸。
老人削完最后一片肉,放下小刀,将油纸包往前推了推,推到陈默面前。“尝尝。今年的新肉,柏树枝熏得透,盐也搓得正好。”
陈默没看那肉,目光直直落在老人脸上。“你找我,什么事?”
老人抬起眼皮,那双眼睛在昏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两簇永不熄灭的冷火。他盯着陈默,看了足有十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找的,不是你。”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我找的,是‘猎刀’。”
“猎刀”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猝然扎进陈默的耳膜。
他脸上的肌肉纹丝未动,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听到的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词。只有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棚里死寂。油灯的火焰微微晃动。
“你认错人了。”陈默的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没下雨。
老人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往上牵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他没反驳,也没继续追问,只是慢悠悠地从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深色的物件,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就在油灯旁边。
那是一个和陈默怀里那块碎片质地、颜色几乎一模一样的塑料片,只是这一块稍大一些,边缘同样不规则,但上面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刻上去的图案残痕——像是一段扭曲的闪电,或者一把折断的刀尖。
陈默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块塑料片上。胸口的碎片,隔着衣物,仿佛突然变得滚烫。
“盆底的东西,看明白了?”老人问,声音依旧沙哑。
陈默抬起眼,再次对上老人的视线。“你什么意思?”
老人身体微微前倾,油灯的光照亮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那些狰狞的旧疤。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陈默所有的伪装,直刺内核。
“意思就是,”他盯着陈默的眼睛,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有些人,有些事,躲不掉。”
“你认错人了。”陈默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老人靠回行李卷,不再看他,转而盯着那跳跃的灯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陈默听:
“山里的狼,老了,瘸了,被赶出了狼群。可鼻子还没废,还能闻到风里带来的味道同类的味道,还有血腥味。”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也还能记得住,哪些爪子,是撕碎过猎物的。”
棚内再次陷入漫长的沉默。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微响。
陈默缓缓站起身,没再看那塑料片,也没再看那腊肉。
“东西,你留着。”他说完,转身,弯腰掀开门帘,走了出去,重新没入外面的黑暗。
老人没有阻拦,甚至没有抬头。他依旧看着油灯,浑浊的眼珠里,倒映着那一点微弱而顽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