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土生香”带来的短暂慰藉,如同暴雨后泥泞地面上映出的虹,虽绚烂,却虚幻,转瞬便被更现实的冰冷吞没。第一墈书旺 哽辛蕞快周文斌带回的“处理品”越来越难以寻觅,价格也被那些精明的摊贩刻意抬高,仿佛嗅到了他们走投无路的气息。顾清澜记录的笔触里,乐观的色调渐渐被一种沉郁的焦虑覆盖,那几盆苦藠虽然活着,生长却极其缓慢,像是在与这片贫瘠的土地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这天傍晚,天色比往日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周文斌空手而归,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沮丧,蹲在窝棚门口,望着垃圾转运站的方向发呆。顾清澜在昏暗的光线下,对着几乎见底的米缸和那本写满了生存挣扎的笔记,眉头紧锁。
陈默正准备用最后一点杂粮和干菜叶子煮一锅糊口的粥,灶火刚刚引燃,发出微弱而吃力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一阵缓慢而沉稳的脚步声,踏碎了棚户区惯常的嘈杂,由远及近,停在了窝棚外面。
不是熟悉的邻居,也不是收破烂或巡查的人。那脚步声带着一种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从容与分量。
周文斌警觉地抬起头。顾清澜也放下了笔,望向门口。
窝棚那扇用破烂木板和铁丝勉强拼凑的门,被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年斑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还是那件半旧的军大衣,还是那顶雷锋帽,帽檐和肩头带着外面潮湿的寒气。是那个在小年夜,送来半扇排骨和松明,又悄然离去的陌生老人。
他去而复返,依旧像一片沉默的、不合时宜的雪花,飘落在这污浊的秽土之上。
周文斌和顾清澜都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老人摘下帽子,在门口顿了顿脚,震掉上面的水汽。他的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隼,快速扫过狭小、破败却异常整洁的窝棚内部,掠过周文斌脸上的错愕和顾清澜眼中的惊讶,最终,定格在正蹲在灶前、背对着门口的陈默身上。
陈默似乎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那簇艰难燃烧的火苗上,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细枝调整着柴薪的位置。
老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往里走,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陈默的背影,看着他那双专注而稳定的手,看着那口歪斜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灶台,看着灶台上那口被擦得锃亮的大铁锅。
窝棚里一片寂静,只有灶火细微的燃烧声,和棚外隐约传来的、孩童的哭闹声。
许久,陈默似乎终于将火调整妥当,他直起身,用挂在墙边的破布擦了擦手,这才缓缓转过身。
当他看到门口站着的老人时,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老人也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依旧没有开口,目光却越过陈默,落在了窝棚角落里,那几盆在晦暗光线下顽强透出绿意的苦藠上。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瞬。
“老人家,您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周文斌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分警惕和不解问道。他们搬来这里,几乎与过去断绝了所有联系。
老人这才将目光从苦藠上移开,看向周文斌,又看了看顾清澜,最后重新落回陈默脸上。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砂纸摩擦般的质感,却比上次少了几分寒气:
“循着味儿找来的。”
味儿?周文斌和顾清澜面面相觑,这地方除了垃圾和公厕的味儿,还能有什么味儿?
老人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他伸手指了指那口灶,又指了指陈默:
“是这灶火的味儿,和他手上的味儿。”
他顿了顿,补充道:“跟别处的,不一样。”
这话说得玄乎,周文斌和顾清澜听得云里雾里。但陈默的眼神,却微微凝滞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沾着泥灰和油渍的手。
“还没吃晚饭?”老人忽然问,语气平常得像是在问一个老邻居。
周文斌有些尴尬地看了看空荡荡的米缸和锅里那点可怜的杂粮干菜,含糊地应了一声:“啊正准备做。”
老人不再多说。他转身,走到窝棚外面,从军大衣那看似瘪塌塌的口袋里,竟然掏出了两样东西——一小块用油纸包着、颜色深红、纹理分明,一看就知品质极佳的风干腊肉,还有一小捆品相完整、带着泥土清香的野葱。
他将这两样东西,放在门口那块相对干净的石板上。
“加点荤腥,添点香气。”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递过一根烟。
周文斌和顾清澜看着那块油光锃亮、香气隐隐透纸而出的腊肉,和那捆鲜灵灵的野葱,一时间都愣住了。在这食物极度匮乏的时候,这两样东西,简直是雪中送炭!可这老人,为何一次次地帮助他们?他到底是谁?
陈默看着那腊肉和野葱,沉默了片刻,然后走上前,没有推辞,将东西拿了起来。他掂了掂那块腊肉,又闻了闻那野葱的气息。
“谢了。”他对着老人,只说了两个字。
老人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他再次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又扫了一眼那几盆苦藠,然后,什么也没再说,重新戴上帽子,转身,迈着依旧沉稳的步伐,消失在了棚户区昏暗曲折的巷道深处,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
周文斌和顾清澜看着老人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陈默手中那珍贵的食材,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问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这神秘的老人,像是一个游离于规则之外的幽灵,他的出现和馈赠,带来的不仅仅是食物,更是一种深不可测的、让人心生警惕的变数。
陈默却没有理会他们的疑虑。他拿着那块腊肉和野葱,走到案板前。他用刀小心翼翼地切下薄薄的几片腊肉,肥瘦相间,透明如琥珀。又将野葱洗净,切成细碎的葱花。
灶火,似乎也因为这意外到来的“硬货”,而燃烧得稍微旺了一些。
他将那几片腊肉放入烧热的锅底,小火慢煎,逼出里面晶莹的油脂和浓郁的、带着岁月沉淀的咸香。然后,他将淘洗好的杂粮和干菜倒入锅中,翻炒均匀,让每一粒米、每一片菜叶都裹上腊肉的油光和香气,最后才注入清水,盖上锅盖。
这一次,窝棚里弥漫开的,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挣扎气息的“秽土生香”,而是一种扎实的、温暖的、属于食物本身最朴素也最诱人的丰腴香气。
粥在锅里咕嘟着。
周文斌和顾清澜却觉得,这香气里,似乎也混入了那位神秘老人带来的、挥之不去的迷雾。
这顿饭,注定无法吃得心安理得。
陈默依旧沉默地守在灶前,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但他的眼神深处,那潭静水之下,似乎有更深的暗流,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