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那瓢冰水浇下的决绝,像一剂猛药,暂时压住了周文斌和顾清澜心头的惶惑与寒意。一股被逼到绝境后反弹的狠劲,支撑着他们清理了屋内的狼藉,加固了漏风的门窗,将所剩无几的柴火和粮食计算了又计算。
然而,现实的冰刺,总是从最意想不到的方向扎来。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天色依旧阴沉。两个穿着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男人,找到了“人间烟火”。他们没开城管那样的公家车,而是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但身上那股子混不吝的江湖气,比制服的冰冷更让人心头发毛。
为首的是个剃着青皮头、脖颈上隐约露出纹身的中年汉子,他推开虚掩的门,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正在灶台边忙碌的周文斌身上。
“周文斌?”青皮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砂纸摩擦般的质感。
周文斌心里咯噔一下,放下手中的活计,警惕地看着他们:“我是,你们是?”
“我们是‘鑫隆信贷’的。”青皮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借据复印件,在周文斌面前晃了晃,“你三年前借的那笔十万块创业款,连本带利,逾期快半年了。什么时候还?”
周文斌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笔债,是他心里最深的一根刺,也是“人间烟火”最初那段混乱日子里,最不堪回首的记忆。秒漳劫暁说惘 哽辛醉筷
那时,他和陈默刚从老街被赶出来,踌躇满志地想找个新地方重振旗鼓。看中了这间便宜的废弃门卫室,又想着要置办些像样的家伙什,把“烟火人间”的牌子重新立起来。陈默把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还是不够。周文斌脑子一热,瞒着陈默和顾清澜,找到了这家看似门槛低、放款快的“鑫隆信贷”。当时只想周转几个月,等生意上了正轨就还上。谁知,新店开张后生意一直半死不活,紧接着就是各种明枪暗箭的打压,别说赚钱,连维持基本开销都艰难。这笔债,利滚利,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早已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东躲西藏,拆东墙补西墙,甚至偷偷去办了几张信用卡套现,早已是债台高筑。
“我我现在手头紧,能不能再宽限”周文斌的声音带着哀求。
“宽限?”青皮头嗤笑一声,一把推开周文斌,走到灶台前,用指节敲了敲那口乌黑的大铁锅,发出沉闷的响声,“就靠这破锅烂灶,你拿什么还?拿命还吗?”
他的目光又扫过角落里堆放的、所剩无几的食材,语气更加不屑:“听说你们这儿还被城管盯上了?限期拆除?呵,看来是真没油水可榨了。”
顾清澜听到动静从里间走出来,看到这一幕,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一直知道周文斌背了债,却没想到是这种高利贷,更没想到债主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陈默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转过身,沉默地看着那两个不速之客。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锐利如刀,落在周文斌那煞白的脸上时,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于胸的沉重。
“少他妈废话!”青皮头身后的那个年轻些的混混不耐烦地吼道,“今天要么还钱,要么,就跟我们走一趟!”
“走一趟?你们想干什么?!”顾清澜上前一步,挡在周文斌身前,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干什么?”青皮头阴恻恻地笑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上,那就用别的抵!这破灶台、这些破烂,虽然不值钱,但拉回去砸了,也能听个响,给哥几个出出气!”
他说着,竟真的伸手要去掀那口铁锅!
“住手!”周文斌猛地冲上前,死死抱住青皮头的胳膊,眼睛赤红,“钱是我借的!跟我默哥和这店没关系!你们冲我来!”
“冲你来?”青皮头一把甩开周文斌,力气大得惊人,周文斌踉跄着撞在墙上,“你他妈现在除了这条烂命,还有什么?!”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
“他的债,我扛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陈默走了过来,挡在了周文斌和那两个混混之间。他看着青皮头,目光沉静,没有丝毫畏惧。
青皮头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这个看起来瘦削沉默的男人,嗤笑道:“你扛?你拿什么扛?就凭你这”
他的话没说完,陈默已经转身,走到墙角那个一直被他视若珍宝的、装着《美食心谱》灰烬的粗陶罐前。他抱起那个陶罐,走到青皮头面前,将其放在地上。
“这个,抵一部分。”陈默的声音依旧平静,“剩下的,给我一个月时间。”
青皮头看着那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脏旧的陶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这破罐子?你他妈糊弄鬼呢?!”
“这不是普通的罐子。”陈默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里面装的东西,有人出过高价,我没卖。”
他的语气太过肯定,眼神太过沉静,反而让青皮头将信将疑起来。他蹲下身,打开陶罐盖子,看到里面只是些黑灰色的灰烬,顿时恼羞成怒:“妈的!一堆破灰!你耍我?!”
“信不信由你。”陈默不为所动,“要么,拿着它,宽限一个月。要么,今天你们什么都拿不走,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双平静的眼睛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青皮头盯着陈默,又看了看那罐灰烬,再扫视了一圈这破败却异常顽固的“人间烟火”,以及挡在陈默身前、一副拼命架势的周文斌和顾清澜。他混迹江湖多年,见过各种滚刀肉,却很少见到这种用沉默和近乎迂腐的坚持来对抗的人。
“妈的,晦气!”青皮头骂骂咧咧地站起身,一脚将旁边一个空箩筐踢飞,“行!老子就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后,要是见不到钱,别说这破罐子,连你这把老骨头,老子都给你拆了熬汤!”
他抓起那个陶罐,粗暴地夹在腋下,狠狠瞪了三人一眼,带着手下悻悻而去。
黑色轿车引擎咆哮着消失在厂区尽头。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周文斌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双手抱住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不仅仅是因为债务,更是因为羞愧,因为连累了默哥,连累了这最后一点坚守的希望。
顾清澜走过去,默默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眼圈通红。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墙角,那里原本放着师公和师父留下的、最后的念想。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
旧债未清,新寒又至。
城管的高压,高利贷的逼迫,如同两把冰冷的铁钳,从不同的方向,死死扼住了“人间烟火”的咽喉。
这一次,他们还能撑过去吗?
灶膛里的火,因为无人添柴,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在寒风中明明灭灭,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