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世界,是一种被碾压到极致的静。厂区里废弃的钢铁骨架、堆积的瓦砾,全都被厚厚的、未经踩踏的白覆盖,勾勒出圆润而陌生的轮廓。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云层,落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而纯净的光芒,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空气冷冽得像刚刚淬过火的刀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刺痛,和一股子冰雪特有的、凛冽的甜腥气。
周文斌被冻醒了,搓着僵麻的脸,呵出的白气在眼前结成霜雾。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片白茫茫的天地,愣了片刻,才恍然记起,这是新年的第一天。没有鞭炮,没有新衣,没有热气腾腾的饺子,只有这彻骨的寒冷,和空荡荡的、比往日更加清晰的肚子。
顾清澜也醒了,她默默地将那件最厚的、袖口已经磨出毛边的棉袄裹紧,开始清扫门口及膝的积雪,动作有些迟缓,带着宿夜未眠的疲惫。
陈默起得最早。他已经在后院,就着冰冷的井水,仔细地洗漱过。冰冷刺骨的水拍在脸上,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走到那座土灶前,没有立刻生火,而是先伸出手,拂去灶台上昨夜积下的、薄薄的一层雪花。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与他记忆中昨夜那滚烫的排骨汤碗壁形成尖锐的对比。
他蹲下身,查看灶膛里那堆被精心“煨”了一夜的岁火余烬。灰烬依旧是温的,甚至比昨夜更加均匀、沉静。被他架在周围“养”了一夜的青冈木,表面那层冰霜已经褪去,摸上去,是一种内敛的、带着潮气的凉,不再是那种拒人千里的坚硬冰冷。
他沉默地拿起火钳,拨开表层的灰烬,露出底下那些依旧保持着暗红色、如同熟睡巨人心脏般微微搏动的炭火。他小心翼翼地,将几根“养”过的青冈木架上去,没有用引火的松针,只是借着那点残存的余温,静静地等待着。
周文斌铲完雪,搓着手走进来,看到陈默对着灶膛发呆,忍不住道:“默哥,要不咱今天还吃昨天剩下的骨头熬点汤?好歹还有点油水。”
陈默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灶膛。
顾清澜也走了进来,她看着陈默专注的侧影,又看了看外面那片刺眼的雪白,轻声道:“文斌,去把咱们最后那点米拿出来吧。新年总得吃点新的。”
周文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默默地去里间,抱出了那个快要见底的米缸。
就在这时,灶膛里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噼啪”声。架在炭火上的青冈木,边缘处,一缕极其纤细的、几乎透明的青烟,颤巍巍地升了起来。随即,一点比针尖还小的金色火星,顽强地在那潮湿的木头上闪现,挣扎着,扩大,终于,“噗”地一下,化作一簇稳定而柔和的火苗,贪婪地舔舐起周围的柴薪。
新的火,在旧岁的余烬中,被成功地“接引”了起来。没有昨夜的松明那般热烈张扬,这青冈木的火,燃烧得更加沉静,更加内敛,嗡嗡的低吟声也恢复了,像是沉睡了一夜的巨人,终于缓缓苏醒,开始沉稳的呼吸。
陈默看着那重新燃起的火焰,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释重负的光芒。他直起身,对周文斌说:“米给我。山叶屋 冕肺岳毒”
周文斌赶紧将米缸递过去。
陈默舀出两碗米,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淘洗,而是走到门口,用一个干净的粗陶盆,盛了满满一盆门外最新鲜、最干净的积雪。他将雪端进来,放在灶台边,任由其自然融化。
“用雪水煮饭?”周文斌有些不解。
陈默没有解释。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雪在温暖的室内慢慢融化,化作一盆清澈至极、带着丝丝寒气的雪水。他小心地舀出上层的清水,用来淘米。
米粒在雪水中沉浮,显得格外晶莹。
锅是洗刷干净的旧铁锅。他将淘好的米放入锅中,注入雪水,水量凭着他手上的感觉,不多不少,刚好淹过米粒一指节深。然后,他盖上厚重的木头锅盖,将锅稳稳地架在了那已经燃烧得相当旺实的灶火上。
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完全依赖眼睛和耳朵去判断火候。他闭上了眼睛,将一只手虚悬在锅盖上方寸许之地,感受着那逐渐升腾起来的、极其微弱的水汽温度变化。他的另一只手,则轻轻搭在灶台的边缘,感受着那通过砖石传递上来的、火焰稳定的、大地般的脉动。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种奇异的、多感官的协同感知之中。视觉被屏蔽后,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他能听到米粒在逐渐升温的水中细微的爆裂声;嗅觉也变得清晰,能分辨出雪水特有的清冽气息,与米粒受热后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郁的淀粉甜香;触觉更是被放大到了极致,手心能清晰地“读”出水汽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整个过程。
周文斌和顾清澜屏息在一旁看着,不敢打扰。他们都感觉到了,今天的陈默,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他的沉默里,多了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时间一点点过去,锅盖边缘开始有白色的蒸汽溢出,带着米粥特有的、朴素的香气。
陈默依旧闭着眼,悬在锅盖上方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移动着,似乎在调整着感知的角度和距离。
忽然,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就是此刻!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仿佛有电光石火闪过。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将灶膛里大部分的柴火撤出,只留下几根维持着最微弱火力的炭块,让那沸腾的粥锅,瞬间转入一种极其温和的、近乎静止的“咕嘟”状态。
他从旁边拿起一个洗刷了无数遍、边缘有个小缺口的粗陶碗,用清水涮了涮,然后,掀开了锅盖。
大量的白色蒸汽轰然而起,带着更加浓郁的米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蒸汽散尽,只见锅中的米粥,米粒已经完全开花,与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细腻柔和的糜,表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如同绸缎般光洁的米油。
没有加任何东西,只有米、雪水、和最精准的火候。
陈默用木勺,将粥舀入粗陶碗中,盛了满满三碗。粥色洁白,热气袅袅。
他将其中的两碗,递给周文斌和顾清澜,自己端起了最后一碗。
周文斌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接过碗,也顾不得烫,沿着碗边吸溜了一口。
粥入口的瞬间,他愣住了。
这粥不一样!
不是味道上有多么惊天动地的变化,依旧是米的朴素本味。但那股温润厚实的暖意,仿佛直接渗透到了四肢百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米粒的软硬恰到好处,米油的醇厚包裹着舌尖,吞咽下去,喉咙和胃里都无比妥帖舒畅。这不仅仅是一碗充饥的粥,更像是一剂温补的良药,将他积攒了一夜的寒气和新年的茫然,都悄然驱散了大半。
顾清澜也小口品尝着,眼中流露出惊讶。她说不清具体哪里不同,只觉得这碗粥喝下去,心里都跟着踏实暖和了起来。
陈默端着碗,没有立刻喝。他低下头,看着碗中那洁白细腻的粥,闻着那纯粹的米香。然后,他舀起一小勺,吹了吹,缓缓送入口中。
粥是温热的,接触到他舌面的瞬间,那股熟悉的、属于淀粉的甘甜首先弥漫开来。紧接着,是米油带来的醇厚滑润感味道依旧算不上“丰富”,但每一种滋味都异常清晰、真实、饱满!不再是之前那种隔靴搔痒的模糊,也不是昨夜被排骨汤强行冲击带来的、短暂而剧烈的感官爆炸,而是一种稳定的、扎实的、如同大地回春般自然而然的味觉回归!
他能尝到了!
虽然还很微弱,范围也有限,但他确确实实,能用自己的舌头,再次品尝到这世间最基础、也最本质的滋味了!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眼眶有些发热。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又舀了一勺,更加仔细地品味着。那真实的、带着生命温度的米香,如同涓涓细流,滋润着他干涸太久的味觉荒原。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阳光正好,照在雪地上,反射出万点金光。新的一年,在这碗用新雪煮沸的、滋味真实的米粥里,开始了。
灶膛里的火,平稳地燃烧着,嗡嗡低吟,像是在为新生的味觉,奏响一曲低沉而喜悦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