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渐消，第一场真正的秋雨过后，厂区上空的灰霾仿佛被浣洗过一般，透出几分罕见的、水洗过的湛蓝。风里带来了远山木叶的微凉，和泥土被雨水浸泡后散发出的、深沉而干净的腥甜气。“人间烟火”屋后的篱笆小园，经历了一夏的疯长与竞争的喧嚣，此刻也沉淀下来，呈现出一种属于秋日的、丰饶而从容的气象。
紫云英早已结出了一串串细小的、弯月形的黑色荚果，沉甸甸地垂着头。野豌豆的藤蔓依旧缠绕，叶片边缘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锈红，像是岁月不经意间留下的吻痕。那些曾被视作“杂草”的伙伴们，有的开出了细碎如米粒的白色小花，在晨光下闪烁着露珠的光芒；有的叶片变得厚实，边缘带着锯齿，透出一股子属于荒野的、倔强的药香。李望的笔记本上，已经不再仅仅是形态记录，更多了关于物候变迁、关于植物之间隐秘“交谈”（比如某种野草开花后，邻近的紫云英叶片会变得更加油绿）的观察和猜想。
陈默的“无字之谱”，在这秋日里，似乎也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他不再仅仅依赖于双手的触感和眼睛的观察，而是开始用一种近乎“心念”的方式，去调和鼎鼐。清晨，他会赤脚站在微凉湿润的土地上，感受地气透过脚心传来的、缓慢而博大的脉动；傍晚，他会静静聆听风穿过废弃厂房缝隙时发出的、如同古埙般呜咽的声响。这些天地间最寻常的动静，都成了他感知火候、体味精微的参照。
他的烹饪，越发趋于“无为”。有时，只是将周文斌找回的、带着霜气的野山药，用灶心土包裹，埋在尚有微温的灶灰里，利用那一点残存的、大地般的体温，慢慢煨熟。剥开焦土，山药的香气朴素到了极致，却仿佛凝聚了整个秋天的醇厚。有时，他只是取几片被秋露打湿的、带着凉意的紫苏叶，卷入刚刚出锅、热气腾腾的糙米饭中，那瞬间迸发出的、清凉与温润交织的复杂气息，竟让尝遍美味的秦思远也为之失语，连声赞叹这是“天地调和之味”。
秦思远几乎成了这里的编外成员。她的硕士论文方向，已经悄悄转向了“传统炮制技艺中的‘时空观’与‘物性观’研究——以‘人间烟火’为例”。咸鱼看书王 耕欣最全她不再仅仅带着仪器和数据，更多的时候，是带着一颗虔诚的、试图去“理解”而非“解构”的心，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陈默与这片土地、这口灶台进行着无声的交流。她甚至开始跟着李望学习辨认园中的植物，感受它们在不同时辰、不同天气下的气息变化。
这天，是寒露。清晨，草木枝叶上凝结了今年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晶莹剔透的露水。陈默起得比平日更早，天光尚未完全放亮，篱笆小园里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牛奶般的雾气。他拿着几个粗陶小碗，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凝聚在紫云英叶片、野豌豆藤蔓以及各种不知名野草花瓣上的露珠，一点点收集起来。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秋晨最纯净的梦。
周文斌和顾清澜醒来时，看到陈默正将收集来的、小半碗清亮至极的露水，缓缓注入一个装着某种干燥花苞的陶壶中。他没有生火，只是将陶壶放在灶台余温尚存的一角，让那一点几乎无法测量的暖意，温柔地包裹着陶壶。
“默哥，这是”周文斌好奇地问。
陈默没有回头，目光依旧专注地看着那陶壶，仿佛能穿透陶壁，看到里面露水与花苞正在进行的、极其缓慢而神奇的融合。他用手指，极轻地指了指篱笆小园中一丛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
顾清澜认出来，那是秦思远前几天刚辨认出的“活血丹”，一种并不起眼却药性平和的野花。
一整天，陈默都没有动用那壶“露水煎”。直到日落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小园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他才将陶壶取下。壶中的水，颜色依旧清浅，只是那股原本极其清淡的花草气息，似乎变得沉静、圆融了许多，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壶口。
他取出三个洗净的粗陶杯，将壶中微温的“茶汤”缓缓注入。没有茶叶的形态，只有一汪清澈见底、仿佛盛着整个秋日天空的浅琥珀色液体。
他递给周文斌、顾清澜，还有刚好过来的秦思远一人一杯。
周文斌接过，嗅了嗅，没什么浓烈味道，一口饮下。初入口，只觉得一股清冽的甘泉滑过喉咙，随即，一股极其舒缓的暖意，如同秋阳般从胃里缓缓扩散开来，仿佛将一日奔波的疲惫都悄然熨平。他咂咂嘴，说不出具体的滋味，只觉得通体舒泰，心神安宁。
顾清澜小口啜饮着，感受着那清润的液体在口腔中回旋，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自然抚慰的平和感。
秦思远更是激动，她捧着陶杯，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她闭上眼睛，细细体味着那几乎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味道”——那不是味蕾感知的酸甜苦辣，而是一种气息，一种意境，是晨露的纯净，是秋花的淡然，是泥土的厚重，是灶火残存的暖意，是时间缓慢流淌的痕迹所有这些，和谐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超越感官的、直抵心灵的“大味”。
“这这不是茶，这是秋日凝结的魂魄。”秦思远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眼中竟有泪光闪烁。
陈默看着他们，看着杯中那清澈的液体，目光深邃而平和。
他失去了辨别百味的舌头，却仿佛在这寒露之晨，用一颗与万物共感的心，“酿”出了这杯无味之味，至味之味。
这杯“秋露凝香”，没有名字，没有配方，无法复制。它只属于这个特定的寒露之晨，这片独特的篱笆小园，这座沉默的土灶，和这个失去了味觉却与天地通了心的厨子。
暮色四合，灶火再次燃起，映照着几张平静而满足的脸。
露水无声，凝香自在。
这人间至味，从来不在远方，只在这用心感知的、每一个当下瞬间的呼吸之间。